6.休息日与恐惧日

  嬴法之死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露出来,事情发生之时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惨烈的行宫之战埋葬了一位伟大的君王和好战的女武神。与之并列发生的灭赵大背景在秦人刀笔吏的竹简上刻痕还未擦去竹渣,便成了大寒冬里取暖的柴薪。

  等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明明上一章还如火如荼地撮合着悲剧的诞生,突然之间怎么就跳过了完整的事件来到了历史书上对事件的评价环节了?

  “所以说,真是了无乐趣啊。”

  八月十日下午,菲德尔城外。残阳为残破的秦王行宫老渠宫埋上了又一层阴影。此刻已然大战过后,静悄悄的废墟上不时传来碎砖破瓦滚落的声音,和四角莫名出现的流水声。

  四角各有一位身材颇高的小巨人,他们着花纹各不相同盔甲,容貌各异,神色痛苦。但相同的点都在于:他们各是双腿有残而匍匐于地,心脏处一道拳大的窟窿贯穿了躯干。血河便从这里由四方躯体顺着废墟遵从着重力原则流向废墟中心。

  这是用以托举老渠宫移动的四大力士。出自骊山的炉人族种族天赋虽然剥夺了他们的高等智慧,但赋予给了族人霸道至劲的力量,因此世代都有选择成为光荣的秦人贵族移动工具以完成徭役的族人。就如同这四人。

  但,一击毙命。

  顺着血河流动看向废墟深处,鲜血汇聚之处,相拥的少女有一人正在哭泣。

  谁在哭泣,又是为何而泣呢?

  周重锦躺在废墟外半空的风中,瞅着这一幕发愁。

  “真是无聊啊。”他又一次感叹道。

  “我原以为就算已经知晓这一幕了,亲眼见到时依然能生出些快乐呢。”

  他非常失望地落在废墟中,想要捏几片碎砖破瓦以引申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感,但随着他的移动,身边半米以内的所有事物全部消于无形。

  周重锦耸耸肩,并不无奈,早已为常。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当下出场的人物似乎没一个能解答这个问题了,所以还是有一些解释的话语吧。

  对于一段剧情来说,所有人都是很好奇这一段剧情的结局的。这就能有顺序的能排列出一下几种观看者:由头到尾慢慢看的读者、先翻到结尾看结局的人、在侦探小说第一页画出罪犯的剧透狗,以及撕掉最巅峰那一页的剑冢。而无论怎么做,看者对结局的期待感是毋庸置疑的。

  这个道理是互通的。对于乐子人来说,当求乐之心最旺盛之时自然是最想赶紧看到最有趣的地方的。

  于是乎,完全有着足够能力周重锦在时间线上小小一步,便来到自己安排好的结局时间点上,打算提前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

  现在看起来他是非常失望了。这一幕似乎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快感,悲剧向来能带给人最大的精神上的刺激,但在眼前乏味的重复了千百次的悲剧,效果就不那么明显了。譬如甜品多吃就容易生腻,咖喱馅的大肠总会让人不太容易下咽。

  “意料之中的无趣啊。”

  周重锦面色如常地说道。随后,他向后轻轻退了一步。

  周遭并没有所谓的事物倒带回转,也无扭曲色彩的隧道出现,只是轻轻眨眼,周重锦回到了八月五日的清晨。

  不需环顾四周,他顺势一躺,躺在了自己办公室的床上。

  这是船的审查官的办公室,现在,审查官大人决定再休息一天了。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灯光安宁,一如既往。于是他开始思考。

  正所谓人的思考大多偏激而纠结,幻想中的造物向来完美且易变。周重锦心里盘算的活计也无非是关于乐子的。

  刺秦之事我安排好了最重要的刺客方面,嬴法那边老老实实等着刺杀大概是不太用策划一下的,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终局并不能带给我美妙的快乐呢?为何感官上的刺激如此的寡淡无趣呢?

  在排除了矛盾冲突还不够完善、人物性格并不适合刺杀情节、背景交战中的赵国大瘟并没有多么明显的表现出来等几个较为合理的因素后,周重锦找到了一个格外没有道理的缘由:

  一定是场面还不够大。

  是了,只要场面够大对人的刺激是极具化增长的。帝皇在上,我们需要光剑和香料!

  哦这个世界搞不了这个啊,那没事了。

  那要从何说起呢?周重锦又陷入了思考。

  “这般这般,如此如此……”

  周重锦口中喃喃自语,看来是有决断了。于是他偏头看向时间线前后。

  “很好,完全可以实现。”

  这一刻起,原本的时间线被涂改成周重锦需要的内容,扭曲世界而代价是……

  没有代价。这便是审查官最强、最霸、最劲的力量吔!

  但,今天是休息日。虽说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行为并不很是提倡,但由于的确没人能限制周重锦的摆烂行为,只能任由他了。

  因此,周重锦按照原定想法闭上了眼睛,打算先小惬片刻等醒后去快乐地吃一点最喜欢的烤蚕蛹,小歇一天。

  小摆不算摆!

  但这种性子的全知全能者真的会勤奋地参与到无趣的已知中吗?很让人怀疑啊。

  还是看看远处的菲德尔吧,太美丽啦菲德尔!诶这不孟仲姿和弗洛娜嘛?几天没见,怎么从大牢房里出来啦?

  菲德尔的街道上,冷冷清清。

  说是冷清倒也不太贴切,毕竟大量甲胄兵戈碰撞摩擦的肃杀之声还是非常渗人的。

  而喜感的是,在不断挪动的围困之中,畏畏缩缩的少女紧紧抱着比她形体小很多的另一位少女的臂膀。

  “你……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弗洛娜的声音满是恐惧。秦军给她的压迫力太大了,缘由嘛,倒是简单。

  过去两年中秦赵两国的交战中,秦人每攻克一座城池,必定屠戮贵族,而且开战后从不接受投降。到现在为止,似乎只有两三家势力特别小的贵族较为完整的生存下来了?

  大战场对抗暂且不谈,单说邱虎率领的这一只军队。邱虎行军攻城略地大战十二小战三十五,败绩仅仅一场。虽说失败的战役乃是极其重要的赵国腹地城池柯坦德(现庆柯城)攻坚战,但那是有原因的。

  霍乱。

  赵国所擅长的机关科技大部分都要依靠人力来操作驱动,但大霍乱导致赵人十存三四,连维持稳定都成了奢望,更逞论抵抗秦军呢?

  然而讽刺的是,两国交战至白热化时期,在赵国惨败无一胜场之时,霍乱反而成了抵抗秦军最有效的手段。

  邱虎的唯一一场败绩也正是因此。当他攻克柯坦德时,城中严重的霍乱与鼠疫是赵国唯一能打破秦人士兵盔甲的手段。秦兵损兵折将,甚至邱虎也差点丧命。

  水点设定确实很爽,但还是回到故事中吧。

  孟仲姿看着被惊吓到瞳孔都有些扩散的弗洛娜,不禁有了些笑意。

  一开始,弗洛娜畏惧自己的武力,但几顿捎回监牢的餐饭就让弗洛娜对自己的好感直线上升,甚至产生了较为明显的依赖倾向。虽然不能说是无话不说吧,也只是进展到睡前都要说晚安的程度了。

  而直到今早,邱虎派人传来消息,约定会见二人。弗洛娜的恐惧情绪从早晨开始积攒,当她走出牢门时,在面对这黑压压的大军时达到当前的顶峰。

  就像牌河里没见过的白板而你为了听牌不得不打出白板的恐惧感差不太多。

  会点什么炮、输多少,那种未知的恐惧。

  为了安抚弗洛娜的恐惧情绪,孟仲姿拖着弗洛娜的身体向着街边走去。

  “他们反而要怕我呢。”

  孟仲姿走向一家被迫紧急关了店门的包子店,只见她向前走,那潮水般的军队便向侧边散开,避灾一样让开道路。

  孟仲姿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摊位上抽出一屉包子,先是熟练地从弗洛娜耳边取下来一枚耳环,丢在店家的案上当做典当交易;随后,她拿出来一颗包子喂在弗洛娜的嘴里,接着把剩下的包子全灌进自己嘴里。

  看着孟仲姿鼓囊囊的腮帮子,弗洛娜的的情绪稍有缓解。却只听得孟仲姿一声大喝,吓得她浑身一激灵,险些脱力。

  “喂,你!”孟仲姿指着距自己非常之近的一名士兵,他的长戈因恐惧而颤抖地拖在地上,发出难听的咯吱声。

  孟仲姿伸手轻轻一推,那长戈便重新立正在原地。而就在她触及武器的一瞬间,所有目击这一画面的士兵均向后撤了数十步,只有先前那名士兵一动未动。

  细看之下,已经是晕掉了。

  做好这些事,孟仲姿对着士兵指指点点说道:

  “要对得起你的武器,这是你的信念。”

  非常古怪的一句话。秦人除贵族的私兵外,并没有职业化的军队体系,全部采取徭役制。眼前这支队伍并非精锐,也就是说,这些人大概不久前还在家种地,现在照着律法服役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卸下装备,还是回家种地去。这武器为甚能称他们的“信念”呢?

  “他们,为什么这么怕你。”

  弗洛娜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我也很好奇嘛,不过杀了点精锐,你们怕些什么?大家都是平民,相互肯定不会为难的。”

  “你们说是吧?”

  孟仲姿转头问出了一个必然得不到结果的问题。

  河流中的滚石继续向前走,弗洛娜又小声问道:

  “你到底杀了多少秦兵啊?二十个?五十个?”

  孟仲姿扳着指头数了半晌才回答说:

  “三四万?大概吧,记不太清了。”

  “三四万!”被震惊的弗洛娜声音陡然提高,吓得周围的士兵们再向边缘退散几分。

  这也不怪她,毕竟赵国战场上排除掉霍乱疫病而死的秦人,赵国正面歼灭秦军数额往大了说也超不过两千人。

  这下女性能顶整片天了。

  弗洛娜虽然对孟仲姿的武力早已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但万没想到她能生猛成这样。她再次打量起被自己紧紧搂住的瘦小身躯。如此贫弱,如此娇小。

  小小的身体到底是怎么蕴藏着如此骇人的武力的?

  不,更重要的是,弗洛娜突然地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这种武力值的人是怎么进监狱的?

  难不成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单纯的找个地方落脚?

  这个问题虽然很不好提,但不要脸一点其实也是能问一下的,然而可惜——邱虎的将军府到喽。

  事实是石狮失饰,使十士侍时,始室适饰饰视,试识势。

  对于将军府的环境描写就这样一笔带过叭!

  士兵们并没有跟着二人一同进门,在大门关闭的一瞬间他们便作鸟兽散,逃也逃也。

  门童低着头引路,一眼不发。然而他走的实在太慢了,于是孟仲姿越过门童,牵着弗洛娜轻车熟路走向后堂。

  后堂的小门上装饰着邱家的家徽象征——一只猎捕成功的雄鹰。左半扇门是鹰翼与利爪,右半扇门是利牙与口中垂死的蛇。

  大抵是有什么寓意吧,不过那不重要。

  吱——

  满脸凶厉的邱虎立于门前,在三两阶木台阶上傲视二人。

  他看向二人来路,轻声说道:

  “不出所料,一人未杀。”

  邱虎挥了挥手,一旁阴影处有人搬上来一口宝箱,打开来开,赫然是这几天孟仲姿典当出去的弗洛娜的金银细软。

  “我给了他们充足的刀币,这一点你无需担心。毕竟在我心里,我们的合作远大于这些无用的等价物。”

  看着突然开始舒活筋骨的孟仲姿,邱虎依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孟仲姿伸了个懒腰,浑身劈啪作响。她说道:

  “找到兵器了就给我,早点动手对大家都好。”

  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的弗洛娜抱紧了孟仲姿的臂膀。孟仲姿轻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手心,本想表示无事、平安,没想到弗洛娜羞红了脸盯着她。

  一片枯黄落叶从内堂飘至邱虎的手中,而后化为风尘。

  “落叶捎来讯息,兵器需要你自己去取。”

  “可笑。”孟仲姿先是冷笑一声,随后单臂一挥画出半弧,那股风尘便聚拢在她的手心。她细细端详了半天——

  什么都没看出来。

  扬手散去,孟仲姿说道:

  “既然你叫我过来,那肯定都准备好了,看来武器这事你没有骗我。”

  “说说吧,怎么个打法。”

  邱虎指向一脸茫然的弗洛娜,眼瞳中嗜杀的气焰威逼着她的灵魂,说道:

  “别装蠢了,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弗洛娜松开抱紧孟仲姿的手,但仅仅是半秒后为了安全感她又抱了上去,嘴上说着:“你愿意付出什么?”

  “聪明人。”邱虎收回那危险的目光,“赵国三日内必定灭亡,我能保你一命。”

  “成交。”弗洛娜光速回答惹得孟仲姿都偏头看了她两眼。

  邱虎冷漠地笑了两声,指了指阴影处,孟仲姿当即一掌掠过所指方向,只听噗呲、噗呲,沉闷的爆裂声几声后归于安静。

  那些是邱虎的心腹护卫,但保险起见,这些人一如往常得无声无息没有故事的死去了。

  邱虎开口道:

  “八月十日,老渠宫,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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