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新的挟持(第六天)】

  “你们的小艇是木芳派人拉回去的。”哥舒雅浑身湿透,坐在篝火前瑟瑟发着抖,他已耗尽了几乎所有体力,好几次不得不停下话头喘上几口,因为担心撞上礁石,上岛前的最后一段路,是他下海推着小艇往前走的,“他们想把你们留在岛上,至少留到他们把船控制住为止。”

  薛团站在哥舒雅旁边,跟席地而坐的突厥壮汉差不多一头高,他朝周问鹤难过地摊开双手,后者轻拍他的肩头以示同情:火长堪比性命的那些发明都被扣在船上了。

  干瘪小老头又拿出了一瓶药塞给哥舒雅,然后做了个喝的动作。突厥人略有些迟疑,薄罗圭摆摆手:“没事,可以吃。”

  一口药灌下去之后,突厥人的脸色好了许多。然后薄罗圭又翻译了小老头的话:“他需要歇会儿,关键是不能再消耗体力了。”

  “我们明天上船。”高镇斩钉截铁地说,“所有人就地休息,但千万别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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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到“墨舟”还留在原处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小老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与众人道别。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道人问。小老头听懂了翻译后摆摆手,然后要薄罗圭转告众人,他有他自己离开岛的方式。

  然后他走到那个大行李箱跟前,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众人正等着看小老头如何搬运箱子,下面的一幕却惊得大家目瞪口呆,那只行李箱自行晃了两晃,底下竟然伸出好几对小脚,然后箱子就像是宠物一下甩开脚丫子,跟在了小老头身后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小岛深处。[1]

  目送着奇怪的小老头离开,众人脸色恢复了凝重,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回小艇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场殊死战斗在那边等着自己。

  然而“墨舟”上众人对他们的反应却比预料中温和太多了。如果不是甲板上那些上那些尚未完全擦去的血迹,周问鹤几乎要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纲首在哪儿?”哥舒雅低吼着问。

  “我们这艘船上没有纲首,现在我们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一个哗变水手神气活现地说。其他船员经过这人身边听到如此大言不惭的回答,都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别过头去。周问鹤忽然想起高镇对独孤元应的评价,心中不由感叹造化何以讽刺至此,“墨舟”被用血洗了一次,也不过从一种绑架换成了另一种绑架。

  这时木芳走到众人面前一揖到地,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客气的笑容,不知出自真心还是算作一种嘲弄:“高捕头,师姑娘,鱼先生,薄先生,菩萨有请。”他说话间喷出阵阵呛人的酒气,看来因为少人看管,二副舵已经开始肆无忌惮了。

  木芳朝庞琴舱房处指了指,虎裘客刚好从里面把门打开,望向四人的眼神就像一头守卫巢穴的年迈大虫。

  周问鹤目送着四个人消失在庞琴房内,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道人回过头,看到一个东瀛水手正激动地站在自己身后。

  “勘兵卫,活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木芳重重推到一旁:“滚!”东瀛水手连退好几步,他用求救的眼神瞅了瞅道人,嘴巴张了又合。然而道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同情的眼神,他只是静静看着水手被木芳欺侮。最后,水手带着受伤的表情离开了,周问鹤知道,他一定把自己当成了木芳一伙,但这样其实对他们有好处,这种非常时刻,谁离自己远点,都有好处。

  “唐公子,不用理他们。”木芳大咧咧地朝东瀛人的背影翘翘拇指,“这些岛夷还真把自己当水手?他们也配?他们连钉子都不会用。你知道吧,他们的海船都是用桄榔须扎出来的,在外面抹点橄榄泥就算是防水了,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种船能出海?”[2]

  周问鹤不置可否地别过视线,他实在很不愿意跟木芳说话。但后者仿佛没读出他的心思,还不识趣地拍拍道人手臂:“唐公子已经累了,不如回舱房稍事休息,开了朝食我找人叫你——”

  周问鹤不等二副舵讲完就恼火地打断了他:“不必,我陪着哥舒兄弟和薛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确定让对方注意到了自己背后的铁鹤剑。

  木芳还陪着笑脸,眼神中却完全没了笑意:“悉听尊便,唐公子,保重。”说罢,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舵室走去。

  二副舵走远后,周问鹤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他转过头,看到了哥舒雅死灰色的面庞:“我们不该等到天亮再回来的。”

  周问鹤无言以对,上船之后,迎接他们的只有尚未洗尽的甲板和噤若寒蝉的水手,昨晚“墨舟”上的屠杀究竟残酷到什么程度,他们根本不敢想象。

  “哥舒,别做傻事。”道人只能如此提醒突厥汉子,后者露出无奈的苦笑:“我当然知道,这艘船经不起第二次哗变了,而且……”他的目光投向船尾,“还有更大的麻烦跟在后面。”

  周问鹤随他望过去,那个“更大的麻烦”,现在已经清晰可见了,就像天海交接处的一小团污垢,看上去无足轻重,你却绝对没法忽略掉它。

  “‘墨舟’停得太久了,”周问鹤拧起眉头,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以现在我们的人手,被海雾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船头忽然爆出一阵轰笑,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有一群水手正围成一团秽布,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哥舒雅与周问鹤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这几个人明显不是哗变水手,而是原本遭到胁迫的崖州和泉州船员,兴致最高的那个人他们都认识,是一路上不声不响的三副舵路昂。

  周问鹤与哥舒雅走过去分开众人,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的浑身关节都反常地扭曲着,头颅只剩下很小一部分还连在脖子上。然而让道人震惊的是,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躯体,竟然还活着,它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扫过站在周围的每一个人,像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记在脑子里。

  路昂看到了哥舒雅疑惑的目光,指了指地上那人:“你们还没见过他吧?独孤元应!我们那作威作福的纲首!”他的语气里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仇恨,看来已经完全忘记了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被独孤元应煽动着高喊号子。

  周问鹤俯下身稍微查看了一下独孤元应的伤势,纲首身上几乎所有的骨头都断了,而且,大部分不是出于同一次攻击,想来定是拜身边这些人所赐。

  “你这颗脑袋不是你的吧?”道人问,此时其他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哥舒雅与路昂吸引走,给了周问鹤极大的方便。

  独孤元应看了道人一眼,笑而不答。

  “你身上这些零碎都是上一艘船沉没时候丢的?”

  “脑袋是我上一任事头的,他用不上了,我用着挺好。”说到这儿,纲首的眼中忽然爆出狂热的火焰,“年轻人,你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死神做了交易,他带走了我所有的船员,换给我再次与他较量的机会。”

  “你这次航行,就是为这个?你其实是到海上跟你的仇人拼命来的?”

  “姓赵的私自改了航线,他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在乎!”纲首嘴角咧出残忍的弧度,“他们拿走我的脑袋,说是要做一盏雾灯,他们切下我的脚,就是想看我会不会疼得昏过去,他们把我的船员一个一个拖进海里,我在几丈外都能听到他们的惨叫!我笑着对他们说,今天他们做的事,来日我会加倍奉还,哪怕我的骨头化成灰,我也要随风钻进他们的七窍,一点一点扎穿他们的脑子!”

  “你根本不打算把深渊信徒的伪神遗骸交给蟾廷的人?不,也许你只是不那么上心。”

  “有人要我送一点小红禅师的遗物还有一个女人到海上,我顺道做个人情而已。”

  “所以你把遗骸连同‘青龙’一并击沉了?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残骸?”

  独孤元应不再说话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周问鹤忽然感觉事情不妙,眼前这人一定还藏着什么关键秘密。

  “死神究竟是什么?”道人又问。

  独孤元应这时却已经没了耐性,沙哑的喉咙里发了一声夹杂着怜悯的窃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铁鹤道人。”

  “你为什么护着他!”周问鹤身后传来暴跳如雷的质问,他回头看去,路昂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你忘了他怎么对待老屠的吗?”

  “老屠是赵登儿下令扔下海的,”哥舒雅沉声道,“他就在自己房间里,你倒是去找他呀?”

  路昂哑口无言,只能用恶毒的眼神看着两个捣乱之人,他并不怕哥舒雅,这群人一拥而上足够制服突厥壮汉。但是,周问鹤身上还挂着铁鹤剑,他们都见过“唐弃”用剑的样子。沉默良久,忽然一个水手开口:“我们把他跟佛像关在一起!”

  有些水手犹豫了,佛像是他们在海上最后的精神寄托,他们刚打破一个权威,并没有准备好打破另一个。然而其他人已经被鼓动起来,他们找来斧头,嚷嚷着要劈开被封死的佛龛舱门,水手们再次群情激愤起来,砸在木门上的每一斧都仿佛是他们在跟过去的虔诚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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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镇透过窗口厌恶地看了甲板一眼,“让他们闹吧。”庞菩萨在他身后安慰道,“现在人心思变,闹够了他们就太平了。”

  “海洋真正可怕的地方是在于它一无所有,你在上面找不到参照。”薄罗圭道,“不但找不到方位的参照,还找不到道德的参照,在这块方寸之地待得越久,假装陆地上那套规则还在就越困难。”

  “那么人性呢?”师凝语带愠怒地问。

  “人性,真的存在吗?”大食人脸上浮现出凝视深渊一样的严峻表情,“我游学四方,各种先哲思想我都接触过,但是我学得越多,也就越不确定,人类呱呱坠地之时,他的心房里盛满的究竟是善还是恶,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标尺,我们的一个个选择,只不过是自身欲望与外部社会博弈后的结果。”说到这里,薄罗圭陷入沉思,似乎这其中有一些事,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菩萨把我们叫来,究竟所为何事?”高镇直截了当问道。

  “妾身有两件事要告诉诸位,第一件事,‘血轩辕’死了,被吓死了。他的尸体被人装进一个木桶里。我们在他的房间找到了一些涂鸦,可惜抬辇人已死,我们不知道那些涂鸦的确切意思,赵事头……现在已经是赵火长了,他认为,这些涂鸦是用来冥算‘青龙’位置的,时间不会晚于两天前夜里那场暴风雨。‘血轩辕’这最后的手迹与平时不同,也许它是在极度恐惧中被胁迫着留下这些,而在毫无预兆的地方,涂鸦忽然嘎然而止,妾身以为,他就是在那时毙命的。”

  “那么……另一件事是什么?”师凝问。

  庞琴依旧保持着雍容的仪态,仿佛她回答别人问题完全是在屈尊降阶:“形势紧迫,妾身就直说了吧——唐弃就是周问鹤。”

  注[1]:致敬《碟形世界》。

  注[2]:“东瀛和高句丽人不会用钉子,海船都用桄榔须和橄榄泥固定”,这是在唐代流传很广的一个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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