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倌儿?”虎裘客的喊声在潮湿的过道里激起几次回响,不久后,过道的那头传来一声飘渺至极的猫叫,似乎是在意兴阑珊地回应他的主人。虎裘客略定了定心神,猫腰钻过了木板上的大洞,通过后还不忘用扳下来的木片把洞掩上。
过道底部积了半指深的水,虎裘客一踏进里面,鞋就立刻湿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脚下的水有一种透骨的寒意,三九天的冰水也未必能这样冷彻肺腑,虎裘客忽然心中一动:也许,与阳光永绝的深海之下,就是这种湿冷冰寒的感觉。
前方又传来一声猫叫,好似是在是在催促主人,声音听起来离他极近,似乎又极远。虎裘客深吸一口气,试着在腥咸的冰水里迈步。有一阵子,他觉得整条过道都在旋转,但是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后,他发现那是过道倾斜给他造成的错觉,这里的一切都让虎裘客感觉极不舒服,他真是万分后悔当初上船为什么要带上猫。
独孤元应的声音在这里依然能够听见,但是已经变成了“嗡嗡”轰鸣,仿佛隔着一座山谷,不知为何海浪声却无比清晰,虎裘客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块礁石上。也许某一天,花花世界归于寂灭,宇宙间只剩下这亘古不变的浪涛依然在兀自冲刷着海岸。
虎裘客循着飘忽的猫叫继续往前走,现在他已经有些适应这条过道了,以至于当他看到一具严重膨胀的船员尸体泡在水中时,他都没有太过惊慌。之后的路程上虎裘客又看到了一个死水手,但他不能肯定,因为这个水手已经烂得不剩什么了,冰水中只辨认得出一团皱褶的布料。
“死人也不清理,水也不排干净,船票还卖这么贵……”虎裘客咕哝着,终于抵达了通道尽头,前面的木板因为常年的浸泡已经扭曲变形,空出了一条缝隙,缝隙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太窄了,但对精通锁骨的虎裘客而言,钻到对面却绰绰有余。
木板后面是另一个舱房,“白倌儿”虎裘客重新接回四肢关节后又喊了一声,这次,没有任何东西回答,独自伫立在这个阴湿的房间中,虎裘客心里爬上了一股强烈的不祥感。
过道的水声与浪涛声早就听不见了,独孤元应的讲话变得愈加清晰,却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虎裘客把“墨舟”的结构在心里过了一遍,立刻意识到他现在身处的房间位于独孤元应舱房的对面,如果鱼一贯在他身边,还会告诉他,他在一个绝对禁止外人进入的封闭舱房内。
这里并不是漆黑一片,些许朦胧的青光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漏下来,四周的墙壁上倒映着粼粼水纹,虎裘客不知道这些色彩诡异的光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不会是来自太阳。舱房看上去比过道更加破烂,简直就像是在海里泡了十几年刚捞出来。这里的水几乎过膝,虎裘客也说不清跟过道相比,水究竟是暖了还是凉了,因为他的双脚已经冻麻。此外,虎裘客终于想起来他扳下木板时扑鼻而来的是什么气味了,这里的焦糊味比其他地方浓烈四五倍,熏得他脑仁发疼。
但是这里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待过,藤壶密布的桌上放着打开的海图,桌边凳子上还卷着一捆东西,赫然是赵登儿处罚船员的鞭子,虎裘客随即恍然大悟,之前混战时,赵登儿和独孤元应一定是藏在此处。他弯下腰正要去拿鞭子,冷不防足踝被一只焦黑的鬼爪叼住。
虎裘客吓得立刻跳起来,但那只血肉模糊的鬼爪牢牢扣在他脚腕上,让他挣脱不得。接着,黑漆漆的水下浮现出一张稀烂的人脸。
外面,独孤元应的演讲已经到达了高潮:“前进!前进!谁都不能阻止我们到达博山!大海不能!鬼神不能!命运也不能!碾碎大海,撕烂大海,无所畏惧地前进!”
“阻止他……”那张人脸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谁?阻止谁啊?”虎裘客已经面无血色,徒劳地想摆脱鬼手,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话简直可算是奇迹。
“他在带着你们去送死……他根本没打算带你们去博山……他疯了……你们的纲首疯了!他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他只想报仇!看看他把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虎裘客终于从怪手里抽出了脚,但是紧接着他一个不稳摔进了水里,慌忙中还推翻了椅子,落水之前他绝望地听到桌椅倒翻发出的震天巨响,即使用再乐观的心态去看,声音也绝不比独孤元应的嗓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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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登儿转过头,他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个房间有动静。作为亲信,事头和火长是仅有的两个纲首讲话不用转身的人,他的老大显然不愿意因为一点小事打断自己激昂慷慨的演说,所以赵登儿最好自己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舱门并没有锁,甚至还留了一条缝,看来独孤元应走得大意了,也许他认为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想要打开这扇门,绝大部分时候,这种想法也没有错。“蠢货!”赵登儿喃喃骂着,谨慎地缓缓把门缝推大,这破败的空间逐渐一览无遗,他看见了倒在水中的桌椅,以及整个空空如也的舱房。
在赵登儿开门之前,虎裘客已经深吸一口气潜入了及膝的水里,冰寒的海水刺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疼,虎裘客心中默祷事头可以扫两眼就离开,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乞求的事绝不会发生。
赵登儿伸脚迈入水中,眼睛不打算放过舱房里的任何细节,而他脚下的虎裘客已经快要憋不住了,他不知道眼前那些烧焦的断肢残骸究竟真实存在还是缺氧造成的错觉。
就在这时……
“喵——”赵登儿抬起头,看见正蹲在一个架子上舔毛的白狸子,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怎么进来了?”他咕哝道。
狸子并没有回应,它踩着水中的几片浮木飞快窜出了门。赵登儿看着白影消失在过道里,无奈地摇摇头。船舱外,纲首的演讲终于结束,已经被彻底煽动起来的船员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嘿!吼!吼!”赵登儿回过头,露出在独孤元应身前绝不会露出的冷漠面容:“呸!淹死鬼!”他吐了口口水,然后走出舱房,仔细锁上了门。他并不知道,他刚才的那份轻蔑,已经被虎裘客全然看在眼里了。
等到事头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之后,虎裘客才慢慢从水中坐起身子,他已经彻底被冻僵了,更糟的是,他现在全身也沾上了焦糊味。他的左手执着一个朽坏的烛台,这是他扑入水中时无意中抓进手里的。虎裘客把烛台凑近眼前仔细端详,锈迹斑斑的台身上勉强可以辨认出“墨舟”两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天宝三载甲申月南海”。虎裘客的头顶上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是无数人的呻吟哭喊混杂在一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抬头望了一眼,只看见朽烂的天花板悬在他上方,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上方正是那间被彻底封死的佛龛。
“佛祖是不是对自己的舱房意见很大。”他自言自语着露出苦笑。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烛台,“天宝三载甲申月南海……”,天宝三载,那是七年之前。虎裘客忍不住冷哼一声,“我们都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造的船,这就是独孤元应沉了的那艘‘墨舟’。”
哥舒雅说,独孤元应出海两年后驾着这艘新船回港,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这艘船的来历,他可真聪明。
虎裘客站起来,踉踉跄跄沿原路返回,现在他已然意识到这艘船就是一座移动的大坟墓。“沉船卖新船的票价,独孤元应良心被狗吃了。”他咬着牙道,脸上却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兴奋。
当虎裘客从破洞回到干燥的底仓,像是变戏法一样,他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眼下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必须立刻着手去做——这块隔绝了底仓与漏水过道的木板,最好赶紧想个办法把上面的破洞掩饰起来。
另一个正在逃命的是白倌儿,我们不知道它是不是正在得意,它又救了那个自以为是的两足笨蛋一次。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头到尾,它都是船上最骄傲的一位。
然而即使是聪明如白倌儿,也有大意烧须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时它不小心被木板间的缝隙扯下了一大撮白毛,狸子懊恼地回头望了一眼,甚至没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至少目前来看,这个就是它今天唯一的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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