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千里,辛苦多时,当晚商队众人一夜狂欢。心事尽去的令狐冲喝得酩酊大醉,待他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想起昨夜的放纵狂饮,心中暗自惭愧。
简单洗漱后,匆匆下楼来到大厅,却见陆大有面色有些不好,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买买提聊着什么。其他人都不见踪影。
“大师兄,你起来了。”见到令狐冲,陆大有忙起身迎了上去。
“嗯!”令狐冲拍打着额头,脑袋还有些沉重。昨夜的葡萄酒虽然入口甘醇,但是后劲实大。“大伙儿呢?那买买提老汉来做什么?”
“大部分人还没有起床呢,其他人去集市了。”陆大有随口回答道,又看了一眼讪讪站在不远处,面上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老买买提,带着几分恼意道。“买买提老汉是受人之托,来请我们赴宴的。”
“请我们赴宴,正主是谁?难道是那个?”令狐冲闻言一怔。
“就是那个纳斯尔。这不今天早上刚刚放出来吗!知道是我们出钱,让老买买提疏通关系,将他放了出来。不说亲自前来道谢,反而巴巴地拜托老买买提前来,让我们到他家做客,说是要感谢我们一番。真是好大的架子。”陆大有不耐烦地说道。“大师兄,你看?”
“呵呵!有意思。既然人家要请我们,反正无事,那就去吧。”令狐冲伸手摩挲着颌下的微须,沉思片刻,轻笑出声。
令狐冲虽是任性爱闹、轻浮浪行,但这些年多经历练,见多识广,心思精细了不少。他知那纳斯尔来历怕是不简单,且他出钱助人是一时兴起,本就没有想着图什么回报。因此他没有陆大有的不满,根本没有在意那些礼仪细节。
所以面对老买买提甚是尴尬的转述来意,令狐冲很是和言悦色。师兄弟二人便在老买买提的殷切邀请下,出了客栈,直奔纳斯尔的家而去。
越过密密麻麻的草房棚屋,穿过几条细细窄窄的小巷,二人在老买买提的带领下终于来到了纳斯尔的家---一处贫民区的简陋土房。红柳枝结成的篱笆围成一个小院,院内一棵高大的杨树,两间低矮的土房。
而房子的主人纳斯尔早早站在门前迎候客人的到来。
想来为了迎接贵客,纳斯尔衣着十分隆重。身着崭新的白色长袍,头戴白色的裹头巾,颌下一把大胡子打理的整整齐齐,气质温文尔雅,在脏乱无序的贫民区显得是那样佼佼不群。
令狐冲、陆大有到还罢了。反而是老买买提吃惊不小,仿佛不认识眼前之人。
“你,你是纳斯尔?”
“买买提老哥,是我,你的邻居,纳斯尔。”纳斯尔点了点头,温和的说道。
“你,你怎么穿成这个样…难道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毛拉(学者)。”
“呵呵!我只是一个寻找真理的人。请你原谅我瞒了你这么久,买买提老哥。”
“真主在上,这,这真是让人太意外了。你竟然…”
“呵呵!买买提老哥,我们今天还有客人呢!”
因为言语不通,令狐冲和陆大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纳斯尔气质大变,那里有半分打短工的苦力模样;而老买买提的反应也是万分惊讶。二人交谈几句后,老买买提神色变得恭敬起来。
这时纳斯尔转过来头,张口说道:“怠慢二位贵客了。两位远方来的客人大驾光临寒舍,纳斯尔十分荣幸。”说着抚胸弯腰行礼。“请原谅我没有前去当面致谢,毕竟从大牢里出来,一身污秽,难以见人。”
“你,你,会说汉话。”陆大有吃惊不小,伸手指着那纳斯尔。纳斯尔一口流利的汉语,是老买买提根本不能比的。
令狐冲反应也是快,伸手轻轻一扯陆大有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失礼。拱手抱拳,十分客气的说道。“晚辈华山令狐冲(陆大有)见过前辈,讨饶了。”
当下宾主相互礼让进了院子。杨树荫下早就铺上了草席,摆上了方桌,放着酒水和几样点心,瓜果。
宾主相让就坐。纳斯尔自是坐在了上首,令狐冲和陆大有坐在了下首,而老买买提有心回避,却被纳斯尔硬拉着坐在了陪客位置。
令狐冲抬眼看去,纳斯尔约摸五旬年纪,瘦削身材,目深鼻高,面黑而髯,一双眼睛深邃而清澈。到了此刻,再结合老买买提的态度变化,令狐冲怎会不明白,那纳斯尔的真实身份怕是不简单。
“前辈世外高人,潜居多年,游戏人间,却不知如何称呼?”
“哈哈!我那里是什么世外高人,二位少侠还是叫我大胡子纳斯尔吧。”
“不敢,不敢。”纳斯尔如此洒脱,倒是让令狐冲心生好感,连称不敢。
“令狐老爷,纳斯尔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毛拉。学识渊博的人。通常用我们的话来称呼他,就是:阿凡提。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先生的意思。”老买买提此时生怕令狐冲他们出言不恭,急忙开口提醒说道。
“嗯!入乡随俗,晚辈便称前辈为先生,阿凡提。”令狐冲得了提醒,随即开口称道。
“呵呵!随意就好。”纳斯尔(阿凡提)微笑着摆了摆手,端起酒杯邀客。“二位少侠助我脱困,纳斯尔囊中空空,无以回报,只有水酒一杯,以表情意。请!”
酒过三巡,气氛变得融洽起来。令狐冲放下酒杯,忍不住心中的种种疑问,十分好奇地问道。“阿凡提,在晚辈看来,您的身份、地位十分不凡,为何会居住在这里。”
令狐冲的疑问,也正是陆大有,还有老买买提共同的疑问。
“这个,说来话长了。”纳斯尔抚了一把胡须,冲着令狐冲一点头,直接说道:“不过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何会汉家的武功。”
“是晚辈冒失了。”令狐冲被说中了心思,面上一红。“这一点,晚辈二人确实有些疑惑。”
“汉家人杰地灵,英才辈出,二位少侠出身华山,本是中原名门,眼光果然高明。”纳斯尔温和的说道。“早年间,我曾追随一名来自中原的道士,向他学习汉家文化,这一身武功也是从他那里学到的。”
“中原的道士?”令狐冲和陆大有一怔。“却不知是那一派的前辈高人?”
“这个,我也不知。”说到这里,纳斯尔摇头叹息。“不过,他是我这一生最为尊敬的导师。他的学识渊博如海,学究天人,胸怀天地,犹如神龙,令人高山仰止。真是神仙中人啊。我曾有幸追随了他四年,只是从他身上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
听到纳斯尔如此说,令狐冲与陆大有万分惊讶,而老买买提却是一片茫然不解。院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纳斯尔沉思了片刻,似是回忆,似是追慕,沉声说道。“我出身波斯大族,少年时便在古老的清真寺学习经书典籍。我自小聪慧过人,遍阅经书,过目不忘;口才极佳,辩经无双,曾在撒马尔罕的经学院以第一名的成绩穿衣毕业,成为一名讲经人。我的导师、族人无不以我为荣。都说我博学多智,前途光明,成为大毛拉,伊玛目指日可待。那时的我少年得志,自觉天地之大,且任我纵横。便不顾众人反对,毅然辞去了教职,游历天方诸国,结交贤者学士、权贵王公,以博学之名享舆河中。我30岁时已经是功成名就,当时应汗王之邀来到汗国,担任汗国的首席大臣。有一天我在王都,遇到了一个汉人老道士。”
说到这里,纳斯尔面带崇敬之色,和声说道:“与他相识后,虽然我们的理念不同,信仰不同,但我还是很快就被那汉人老道士的气度所吸引,魅力所崇拜,学识所折服。便决定跟随他,系统学习中原文化。当时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一个畏兀儿少年阿里,再加上我这个波斯大胡子。我们三人都信服地尊称他为:仙师。”
“仙师远赴西域,便是效法老子西行,得证大道。他说他的修行已经到了尽头,他要看一看这世界真正面目,追寻万物的本源。在我眼里,他的思想境界已经超脱了宗教和信仰的束缚,用你们汉人的话说:跳出三界内,不在五行中。他是一位伟大的证道者。从他的身上,我才发现自己的淡薄和无知。”
纳斯尔一番话说完,院子里静悄悄的,与会的令狐冲、陆大有,包括老买买提都愣住了。没有想到这相貌普通的大胡子,竟然还有如此光彩灿烂的过去,也对“仙师”产生了极强的好奇心。
半晌,陆大有急切的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三人追随着仙师走遍了天山南北,大河内外,他身体力行的教导着我们。直到有一天,仙师漂然而去,不知所踪。”
“啊!”陆大有不由得感叹出声。
“记得临分别的那一天晚上。他与我们进行了最后一次交谈。他告诫瓦耳拉齐仇恨会伤到别人最终会毁掉自己;他告诉阿里勇敢不是勇于牺牲而是艰难地活着;他告勉我要格物致知,放空自己去观察,去思考。”
“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仙师的意思,真理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去睡觉。就是这么简单。世间太多的烦恼就是因为人们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了。淡泊而宁静,宁静而无为,无为而自在。于是我告别了过去的生活,混迹于市井之中,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冷眼看着俗世红尘,平静地生活在这个人间。”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最后,纳斯尔用了庄子这句名言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天近黄昏时,令狐冲和陆大有告别了纳斯尔和老买买提。令狐冲难得的没有吃醉酒,低头沉默地走在窄窄的巷子里,落在陆大有的身后,突然远方传来纳斯尔吟诵的声音。
“杂乱朝还暮,轻狂古到今。空华空寂念,若有若无心。”
一时间令狐冲缓缓地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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