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寿萱殿。
崇康帝难得面带微笑,和元春一道坐在殿内。
高台凤榻上,叶太后却是面色淡淡。
离她不远的一张妃子榻上,叶清一身道袍,眸眼明亮,带着笑意。
崇康帝温言道:“母后,因之前事,朕实在不放心将元妃一人留在宫中。宫中有奸人,害了朕之皇儿,犹不甘心,又屡屡设计,想害元妃腹中龙子。母后春秋已高,朕也不想再劳母后操心。所以就将元妃带在身边,亲自照看。只是朕毕竟要率军出围狩猎,难免要离开,所以才从母后这求得小九儿,替朕护元妃一护。小九儿虽未带过兵事,可她和九弟接触的多,受他的影响,比寻常一个大将军还强!您放心,朕不会让她白做的。回头朕的皇儿,还要认小九儿当个皇姊!不论何时,都给她撑腰。”
太后闻言,面色稍稍和缓,她原是不想让叶清去护哪个的。
在她眼里,十个元春加起来,也没她这个侄孙女儿贵重。
除非等日后元春母凭子贵,成了皇后太后,那再另说。
而且前提条件,是她果真能诞下皇子,而不是公主……
不过,既然崇康帝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再者,之前就已经答应下了……
太后看向一旁正悠哉悠哉嗑葡萄的叶清,眼中闪过一抹宠溺,嗔道:“你皇伯父央你做事,你做得做不得?”
叶清嘻嘻一笑,俏皮道:“皇伯父都说了事后有重赏,做不得也得去浑水摸鱼做一番咯!先在皇伯父这边收一波,以后小弟长大了,再从他那收一波,这叫九出十三归,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事,怎能错过?”
“哈哈哈!”
太后眼中的自豪藏也藏不住,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后,也放声大笑起来。
他绝不会忘记,十多年前,太上皇和太后看老九时,便是这样自豪骄傲的目光。
而看他和其他皇子,只是看臣子的目光。
不过面上,崇康帝丝毫不显,大声笑道:“太后,朕要是有小九儿这样的皇儿,哪怕她是个公主,朕都要思量着将皇位传给她!朕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哪个男子比她强。”
一直微笑沉默的元春这会儿也附和道:“的确没有,也是太后调理的好。”
太后闻言,淡淡看了元春一眼,轻轻哼了声,道:“她有多好?本宫怎么听说,外面有个混帐行子,敢当众教训小九儿?要不是看在皇帝要大用他的份上,又岂是罚跪一日就能了账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听闻此言,元春面色骤然一白,起身就要跪下代弟赔罪。
太后到底不忍儿子一把白发存一点骨血再出闪失,道:“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当处处以腹中龙种为重。我也不用你跪,代你那混帐弟弟赔罪。多早晚,本宫一定亲自教教他知道尊卑!”
元春忙道:“应该的,应该的,能得太后教诲,是他的福分。”
说着,悄悄的看向一旁的元春。
原以为元春会帮忙解释说情,却不想她好似没听见般,还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嗑葡萄……
心里对她的看法,愈发恶劣。
崇康帝也是心里一叹,认为太后真是老糊涂了。
她莫非自己真能长命千岁?
元春腹中怀有龙种,一旦诞下龙子,将来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也是未来的太后。
日后,就是叶清也要看她的脸色而生。
这会儿你老太太连个好脸色也不给,让元春记在心里,以后能有叶清的好日子?
又说了一起子话后,时候已经不早,崇康帝正要告辞,就见太后面色忽然变得犹豫起来。
崇康帝眼眸微微一眯,心中揣测起太后的意图。
以太后尊崇的地位,这世上能让她作难的事,屈指可数。
无非是三个人的事。
一为在重华宫清修的太上皇,二为眼前的这位娘家唯一血脉小九儿叶清,第三,便是龙首原上那个将死的废物。
若是因为叶清的事,自不会为难。
也不会是因为太上皇,因为太上皇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尽管那日在调查傅贵妃巫蛊案中,牵扯到重华宫,但崇康帝不认为太后会同他说这件事。
那么剩下的,就是龙首原上的老九了。
见太后面色愈发悲哀,红了眼圈,崇康帝微微一叹,问道:“太后,可是想九弟了?”
太后闻言一震,抬眼看崇康帝,落下泪来,道:“我这一生,过的大体如意。虽然出身不贵,但得太上皇敬重。又诞下你和老九你们俩兄弟,都养大成了人。你是个有福分的,你九弟当年虽然战功煊赫,光芒震铄古今。可他到底不是真龙天子,到头来打下的江山,都给了你这个兄长……”
听到太后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崇康帝目光渐渐漠然。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犹不自知,愈发沉溺于回忆过往的时光中,倾诉着武王当年的骄傲和功绩。
还是叶清见形势不大好,干咳了声,笑着打断道:“老祖宗,都说你偏心九叔,我原还不信,现在却信了。皇伯父就在你跟前你不多夸夸,好给我多哄些好东西回来,怎说起九叔来了?九叔如今……天命如此,你老也别多想了。九叔说了,他想安安静静的走,他那些部下如今连门儿也进不去了,连我都不让多去了。你老可别再给他添恼,对于九叔那样的人生,能最后安安静静的离去,便是他的夙愿。”
素来宠爱叶清的太后这会儿却恼了,训斥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安安静静,那分明是冷冷清清!他又不是天煞孤星,天生绝命,他还有爹娘,还要一奶同胞的哥哥,怎么安安静静走?”
不过到底心疼叶清,骂着骂着就不骂她了,把跟在她身边的几个宫里老嬷嬷狠狠骂了通,犹不解气,回头含泪对崇康帝道:“我连续好些日子梦到你弟弟,梦见他骑在马上,同我道别,说是又要出征了。说完就走,转眼便没了人影儿,我喊了多少回,让他回头看看他娘,他也不回头。皇帝,我寻思着,他许是真的到了日子了……”
崇康帝面色漠然,看着叶太后老泪纵横,心里隐隐作痛。
太后,朕,也是你的皇儿啊……
不过……
看了眼明日就要随驾出京的叶清,崇康帝眼眸中瞳孔微微收缩了下,呵呵一笑,道:“太后可是想见九弟了?”
太后闻言忙抬起头,满脸是泪的看着崇康帝,希冀道:“我是一朝太后,也知道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当年你九弟自己糊涂,丢了皇位,是他没有这个真龙之命。原该一世孤苦,不好见外人。可是,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送他一送。让他前面慢点走,我等小九儿成了亲,生下孩子,了了心愿后,就去陪他。我这一辈子啊,也没别的余愿了。当年为了帮你父皇登基,整个叶家都被人快屠绝了。虽然这是大义,是忠君,可若让叶家绝了香火,我死也无颜去见叶家祖宗和我的爹娘双亲。还有一个余愿……”
太后说的可怜,可崇康帝心中却愈发冰凉。
因为左右几个余愿,都不会有他的位置。
打小,他就不得父皇母后的喜爱。
如今纵然他已经贵为九五之尊,远比那个荒僻破败的武王府里苟延残喘的废物强一千倍一万倍。
可在太后心里,他依旧不如她那个小儿子。
崇康帝打断太后的话,声音清淡道:“太后不必说这些,你福寿延年,注定长命百岁,不是福薄命贱之人能比的。”
太后毕竟一辈子在宫里打磨,什么样的心思争斗没见过,之前只是太过悲伤,沉浸于过往,这会儿被这声音打断,还有这话中带刺的话一激,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凤目眯起看向崇康帝。
她虽然从不干预朝政,但不代表她不能有所作为。
崇康帝大举屠刀,肆意诛戮宗室时,多少老太妃老王妃甚至老王爷入宫哭诉。
在法理之上,纵然太后废不掉天子,可想要让他难堪难过,却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念在崇康帝毕竟为其亲子份上,叶太后什么也没做。
不想,他如今竟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她并未想到,崇康帝只是心酸同为人子,他为何就得不到父爱母爱。
她只以为崇康帝翅膀硬了,连她这个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眼见一帝一太后两位人间至尊隐隐对峙起来,寿萱殿内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肃煞,忽听叶清咯咯笑道:“老祖宗不就是想去见见九叔么,正好我陪皇伯父去铁网山行围,您该放心我的安危吧,跟在皇伯父身边,您老还有什么值当担忧的?这不就空出心思,去见见九叔么?只一点,老祖宗去了后,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您是天家老祖宗,青史之上都有您一席之位,自该有天家的气度。您要是哭坏了凤体,别说是我,连皇伯父都放心不下,对不对?”
叶清这一番话,将崇康帝阻止的缘由,说成了是担心太后凤体安危。
这一转圜,刚刚针尖对麦芒的僵硬气氛,登时软和了下来。
崇康帝也醒悟过来,他对太后的态度险些魔怔了,自寻麻烦,忙道:“母后想去见九弟,直说便是。说那么多伤感的话,哭成这般,岂不有碍凤体?若是有半点损伤,朕都无法自处。母后贵为国母皇太后,至尊至贵,当随心所欲才是,万不可再委屈自己想那些不自在的往事。”
太后闻言,不管心里如何作想,面上却是和缓下来了。
在宫里活到这个岁数,熬跨了无数出身、相貌、才艺远超她的绝世佳人,若说她是个糊涂的,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太后对崇康帝道:“皇帝,我老了,这一辈子只你和你九弟两个儿子。你比他强,靠自己走到了这一步,他看着风光,其实却毁的……我放心得下你,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不拖累你的后腿。往后我死了,小九儿还指望你这个皇伯父给她撑腰。”
听闻此言,崇康帝霍然动容,眼睛都微微发红起来。
他等了大半辈子,终于从他生母口中等到了这句话:
“你比他强!!”
“母后!!”
崇康帝一时激荡的难以自持。
叶太后却罕见带着慈爱笑了笑,道:“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看着这忽然变的母慈子孝的感人场面,元春动容落泪,叶清也缓缓垂下了眼帘。
但是没人能看到,她此刻心里是多么的冰冷。
作为这世上和叶太后亲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之一,她对这位老祖宗的了解,绝对冠绝当世。
所以,她更明白,此刻的太后说出这些话来,有多假。
并非有血亲,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就真爱她的长子。
恰恰相反,因为当初诞下崇康帝时,太后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险些活活疼死过去,所以对这个儿子,她心里着实谈不上什么母爱。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叶清却是其中之一。
她知道,太后将她所有的母爱,都给了小儿子。
所以这一刻,她觉得这座看起来充满人间慈爱的宫殿内,冷漠丑恶,遍布谎言和欺骗。
……
“爷,真到了这个地步?”
神京西城,贾家东府,宁安堂卧房内,平儿从锦被中仰起,还带着余韵潮红的俏脸惊骇的看着贾琮问道。
贾琮随手揽住平儿滑腻的软腰,让她贴在身上,轻声笑道:“放心罢,陛下这一着,十成十的是为了引蛇出洞。你当这二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连皇子都死绝了,陛下会这样轻松放过?目前来看,查是查不出什么真相了,只能引,陛下亲身做诱饵去引,你想想看,他有多恨幕后黑手!”
平儿闻言,在贾琮耳边轻轻呢喃道:“爷不必同我说这些,我也不懂,我只担心爷的安危,连皇帝都舍身做饵,那该多险哪……”
贾琮呵呵一笑,眼神幽幽道:“是很险……平儿姐姐,我不骗你,也不怕你怪我凉薄,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我多半会选择一个人拼死逃出京外,然后再重整兵马,将来杀回来,将这整座城池焚灭,为你们殉葬,替你们报仇。你会怪我么?”
平儿躺在贾琮身上,听闻此言先是悚然而惊,身子一僵,随即又软和下来,她轻抚着贾琮的脸,声音里包含着无限的温柔说道:“爷若真能如此做,才是体谅我们,随了我们的心愿。爷若跑回来,说什么一家人死在一起,反而让我们死不瞑目。若是……若是果真到了坏事的时候,爷千千万万记得这句话,不可回来,不可回来。但要将我这个丫头记在心里,来世,我还做爷的丫头。”
贾琮呵呵一笑,忽地翻身,将平儿压在身下,剑及履及,看着平儿骤然曲起的眉头和迷离乞求的眼神,泪光点点,嘴角弯起一抹坏笑道:“我逗你的!若是连这点风浪我都经不住,还谈什么世之英雄?放心罢,我都安排妥当了。让你们提前进入密道,不是做最坏打算,只是怕作战的声音太大,惊住了你们这些娇花儿!”
平儿闻言,犹不放心的看着贾琮问道:“果真?”
贾琮嘿嘿一笑,咬牙道:“敢怀疑爷的能为?妖精,看枪!”
“哎哟!爷,轻点,嗯……”
窗外,一朵白云悄悄遮住了明月的脸,似不愿让它窥视这人间的儿女欢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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