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聚贤楼。
以鲜美的羊肉锅子闻名,原本是西市中近来最火热的酒楼,此刻,却成了整个西市中孤立之地。
不知几方人马披挂齐全,汇聚楼下,隐隐对峙。
气氛凝重。
聚贤楼共有四层,此刻自下往上望去,第四层的窗子都已经破了好些。
地面上也散落着一些摔的粉碎的桌椅和坛坛罐罐。
隐见血色
长安县衙和顺天府的衙役们皆来到现场,可也只敢远远的望着。
楼下穿着各色亲兵武服的悍卒们,代表着一家家显赫的军中贵门。
世代罔替的富贾,哪里是他们小小差卒敢得罪的?
“驾!”
“驾驾!”
正当这时,一队轻骑自东而来。
街道上远远围观的百姓纷纷让路,百余人的队伍没有丝毫降速,直冲冲的就开到了聚贤楼下。
“让路!!”
中心之人旁边的一年轻人见前路堵塞,登时怒目大吼一声,令所有人侧目。
挡在其前的一支三十人的家将队伍,也不知是哪家,见此虽满脸不忿,可看了眼对面迎来之人身上的蟒袍玉带,还是憋闷的让开了道路。
见此,与他们敌对一方的两队亲兵,却忍不住欢呼起来。
“冠军侯威武!!”
贾琮面色淡漠,与对面一二人略略点点头后,扫了眼地上的琐碎,翻身下马,在展鹏、沈浪等人的护从下,阔步入内,登上了聚贤楼。
“老史,你这真是有奶便是娘啊!你倒是忘了身上这个爵儿是怎么来的了,当初巴巴儿的跟在王爷后面,立下功封了候,如今那边儿给个缺儿,你又成了开国功臣一边儿的了,转过头来对付我们?”
“老周,话不要说那么难听,老子这个爵位是拼命用血汗换来的,自然念着王爷的好,但今日之事和这些无关。宝玉是我家老太太的孙子,从来不惹事,也不是武人,还有薛蟠,上就你儿子就动了手,我们只当小儿辈顽闹,不同他计较。这次为何还下狠手?这般欺负两个不通武艺的,算不上英雄吧?”
聚贤楼四楼,整层楼都是一片狼藉。
原本隔开的三大间包厢中间的屏风围栏都碎了,地上尽是酒菜碎碟盘碗,油腻腻的,还有些血迹。
二十来个年轻人,没一身上干净的,但总的来说,忠靖侯史鼎身后的十来个年轻人身上,血渍多于污渍。
而雄武候周壁身后的年轻人身上,污渍多于血渍。
两位武侯对话之后,谁也不能说服谁。
雄武候周壁身旁另一武侯怀远侯曹辰冷笑道:“老史,贾家也是武勋将门,如今那小儿不是得意洋洋带着冠军侯的爵儿?既然是将门子弟,哪有通武不通武的说法?再者,既然想当局外人,就不要大言不惭吹捧贾家小儿,再来踩我们贞元勋臣一头。管不住自己的嘴,活该挨揍!真以为开国功臣一脉又抖起来了?呸!想在我贞元勋臣头上拉屎拉尿,他们还差得远!一群忘八羔子!”
史鼎身旁王子腾淡漠道:“曹大人口下留德,开国功臣一脉的功勋,不在你们贞元勋臣之下。”
曹辰嘿了声,讥笑道:“哦,我还忘了姓王的了,你姓王的如今也是一号人物了,京营节度使,管着十二团营,嘿!”
事实上,王子腾这个京营节度使只能管到扬威、立威二营罢。
不过新收纳的奋武、果勇、敢勇三大营或许也会给他面子,但那三大营更多只听崇康帝的旨意
曹辰几乎不拿正眼看他,道:“你王家跟在贾家背后几十年,送了几个女儿进贾家,才得了这么个位置。怎么,就觉得有资格同老子说话了?身上连点子正经军功也无,你也配同我说话?”
王子腾闻言,阴沉的面色上闪过一抹怒火。
他身旁神武将军冯唐厉声道:“曹辰,你莫要太放肆!须知,现在不同当年了,圣天子在上,轮不到你们再这般无法无天!”
曹辰面色转冷,阴声道:“冯唐,你这老狗少给老子扣帽子!老子说的难道不是实话?本侯又不曾对陛下不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仗着陛下说嘴?”
“你”
冯唐闻言怒急,不过他到底碍于贞元勋臣势大,不敢彻底撕破面皮。
开国功臣一脉虽然有点起色,但终究远远不如。
他忍得,冯紫英却忍不得。
他见老父受辱,怒发冲冠,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前同怀远侯曹辰厮杀放对。
只是先前在同贞元衙内们厮斗中,冯紫英本就是主力,受到的照顾最多,受伤最重,此刻虽有杀贼之心,却无杀贼之力,刚扑上前,就被曹辰一脚给踹了来。
不过,曹辰反而眼中露出一抹欣赏之色,对冯唐鄙夷道:“你还不如你这儿子。”
冯唐看了眼倒在地上挣扎起身,还想再拼命的冯紫英,眼中闪过一抹怜惜,随即寒声问曹辰:“尔等究竟想怎样?”
曹辰没说话,呵呵看向一旁,一直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喝茶的成国公蔡勇。
蔡勇随手将手中茶盏丢在地上,然后接过身后随从地上来的帕子净了净手后,站起身,眼神阴柔的看着史鼎、王子腾、冯唐等人,道:“原本不过儿郎们打斗闹腾,谁输谁赢我们当大人的都不该掺和,这点气度都没有,还当什么将门?李虎、赵昊他们两拨孩子从小打到大,在宫里都动过手,连陛下都不怪罪,你们就敢出面拉偏架?怪道开国功臣一脉衰败到这个地步,没出息的紧!”
嘲讽完,又呵呵笑道:“好啊!既然你们自己掺和到小辈的事中,那就当作小辈来处理好了,连你们一起,一人朝这边磕三个头,就说之前说贞元勋臣不成器的话,都是在放臭狗屁。今儿这事,就算完了。不然”
成国公蔡勇的面色陡然阴狠起来,毒蛇一般看着对面众人,咬牙道:“今儿就按武勋将门间解决仇怨的法子,来个你死我活!!”
这是贞元朝时,武王调解麾下大将矛盾的法子。
人与人之间总会出现矛盾,武将之间尤其如此。
为了解决内耗,避免战场上从背后射来的冷箭,武王就设下一法。
大将之间的矛盾,就命其各带亲兵,持木刀木枪,狠狠的来一场。
只要不出人命,那就放开的打,怎么解恨怎么打。
但是打完之后,谁若在公事上设绊子拖后腿甚至放冷箭,武王就要下死手了。
这样一来,还真的极大解决了武将之间的私斗,不会影响到军务。
只是
武王在时,有武王的无上威望作为压舱石,无人敢翻浪,打出人命来。
可现在,王子腾等人如何敢打?
他们也有自知之明,打不赢
雄武候周壁、怀远侯曹辰甚至是成国公蔡勇,都是勇冠三军的虎将。
武王麾下,焉有庸手?
而这边,也就史鼎够看些。
冯唐已老,至于王子腾
治军的才能是有一些,但若说拳脚功夫
磕头自然不可能,可若打一场,又必败无疑。
再者,这一输,开国功臣一脉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威名,顷刻间又成笑柄。
只是若不跪也不敢打,那不光输了阵,连血勇之气也丢尽了。
以后如何抬得起头?
左右都是难。
眼见成国公蔡勇、雄武候周壁、怀远侯曹辰三人面带冷笑,其身后的一干贞元勋臣子弟个个摩拳擦掌,对着王子腾等人不怀好意的笑着,一时间,史鼎、王子腾等人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宝玉圆脸上挂着不少青肿血瘀,这一刻骇的要命,眼中还挂着泪。
薛蟠比他还不如,当初就是他骂贞元勋臣骂的最狠,尤其是雄武候周壁之子。
说周尚当初喝了点猫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敢朝他挥拳头,最后还不是乖乖的赔礼道歉?
若不是他宽宏大量,非得让周尚跪下喊亲爹不可
又将贞元勋臣好一通腌臜,将贾琮捧上了天。
结果没想到,周尚这又在隔壁
后果也就不问而知了。
还是宝玉的长随见势不妙,赶紧去通风报信,正巧遇到了王子腾同史鼎、冯唐三人商议完扬威、立威大营的事,便拦下求救。
三人听到连宝玉也挨了打,赶紧赶来,让人拉开后训斥了周尚、曹斌等人一通。
却不想这边来了大的,那边也来了大的,倒是蹊跷
终究闹到了这个地步。
薛蟠心里哀嚎不已,他自忖,今日之事就算了了,头王子腾也非扒掉他一层好皮不可。
他可以不怕姨丈贾政,但却不能不怕王子腾。
这年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王子腾是他母舅,论起来可以和他爹一样管教他。
今儿真要害得王子腾跪下给人磕头,或是被一群衙内饱以老拳伺候,那头,他还能不能活了?
这一刻,薛蟠无比渴望贾琮的到来。
就听成国公蔡勇不耐烦的问史鼎、王子腾:“都是将门,干脆一点,到底怎么说?跪还是打?”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不过正这时,众人却听到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拐角处楼梯口传来。
“蹬。”
“蹬。”
“蹬。”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看了过去,这极有规律和节奏的步伐声,显示出来人沉稳持重和自信的心性。
这个场合下,谁人有这等自信,来踩这一趟浑水?
成国公蔡勇眯起眼,嘴角挂起冷笑,看向楼梯口方向。
今日来的就算是李道林,他都不怕。
却不想,过了几个呼吸后,就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头戴紫金冠、衣着金丝蟒袍、脚踩文王靴,一步步出现。
其身后,跟着二十余锦衣缇骑。
“值此国难之机,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扰乱街市安危,惊扰百姓者何人?”
贾琮目光在楼内扫了一圈后,声音淡漠问道。
此言一出,蔡勇等人面色骤变。
然而没等他们反驳,就见脸肿的和猪头一样的薛蟠跳脚指着他们哭喊道:“琮哥儿,就是他们那些球攮的,我们正在吃席,没招谁没惹谁,他们就好端端的闯过来将我们好生一通打啊!你看你看,连宝玉都挨打了!”
这会儿宝玉也跟看见亲人一样,抹着泪抽泣着看贾琮。
贾琮扫了一眼后,下令道:“抓起来,关入诏狱,什么时候学会了大乾律法,什么时候再出来。”
“你敢!!”
蔡勇、周壁、曹辰等人闻言大怒道。
贾琮目光无比漠然的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成国公蔡勇,雄武候周壁,怀远侯曹辰,河套十万生民罹难,陛下亲言此为国难之时。这等时机,任何动乱皇权安危者,皆以谋逆罪论。本侯可,先斩后奏!望,尔等自重。”
说罢,连反驳的机会都不与他们,在沈浪的护从下转身下了楼。
待贾琮下楼后,展鹏反手抽出腰间双刀,狞笑着上前。
在蔡勇等人铁青的面色下,将周尚、曹斌等一干贞元勋臣衙内押走。
看到这一幕,蔡勇等人终于想起了贾琮另一重身份。
这狗日的,原本就是个读人,阴坏!
那起子文官,最擅长的不就是端大义扣帽子吗?
偏他身上还挂着一个天子亲军的光环,行动处带着天子大义。
真他娘的窝心憋屈!
“砰”的一拳,蔡勇将手边的背椅一拳砸碎,满面怒火的大步离开。
此事,没完!
等贞元勋臣一个个含怒离去后,面色怪异的史鼎、王子腾、冯唐三人面面相觑。
过了稍许,史鼎啧啧了声,对王子腾笑道:“贾家的种到底是贾家的种,确实不凡,哦?”
王子腾抽了抽嘴角,头看了看满面鼻青脸肿的儿子,哼了声。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本和薛姨妈、王夫人并贾家诸姊妹们一起,看王熙凤在那嬉笑怒骂,百般顽笑。
荣庆堂内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不过,许是喜极生悲,正当满堂高乐时,忽然有前面的嬷嬷匆匆赶来,带了一宝玉亲随传的消息。
宝玉、薛蟠二人,在聚贤楼被人打狠了!
听闻此信儿,贾母和王夫人登时如五雷轰顶,一迭声的去请贾政来。
贾母更是破口大骂起来:“琮哥儿呢?那个孽障!不是说宝玉请他去东道了吗?怎他连宝玉也护不住,还有脸袭这个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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