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扬州,不能领会江南之美。
连日的阴雨初歇,天地间都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中。
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斑驳的纹路印刻着岁月的痕迹。
并不宽绰的街道两边的民宅,皆是灰瓦白墙。
锐利的飞檐料峭。
偶有小河穿行,可见白石拱桥高高弯起。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恍若画中。
贾琮前世从未游过扬州,此刻行走在扬州古街上,深感名不虚传,不负江南之美。
与雄壮巍峨的神京长安,恍若两个世间。
“大人,前方便是盐政衙门了。”
沿着东关大街一路南行,至一处三进大宅时,亲兵队正郭郧见贾琮似无所觉,便轻声提醒道。
眺远的贾琮回过神来,看向街道一旁,只见一座高大门楼座落在那。
门楼上悬一匾,题曰:
扬州盐政。
大门紧闭,左边为一鼓楼,右为一钟楼。
此刻天空刚放晴,久违的晨曦透过朦胧的雾气笼罩在门楼上,涂上了一层金光。
东关大街上已经有行人往来,来往的行人都会注意到站在盐政衙门前的这七人。
似乎这些外乡人与这人杰地灵的江南,格格不入……
“叩门,就说长安荣国府来人,奉荣国太夫人之命,探望林姑爷和林姑娘。”
……
三进盐政衙门中,第一进为门厅,是门子打更、报时、监管人员进出的第一道防卫之门。
盐政衙门不是寻常衙门口,巡盐御史手下有三百盐兵,专缉私盐。
敢走私私盐者,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之徒。
所以盐兵便是扬州城内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就贾琮所知,林如海如今所得重病,就是当初带领盐兵缉拿私盐犯时,受伤难愈落下的病根。
林如海乃奉旨钦差御史,探花出身,何等清贵之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可想而知,其手下盐兵何等骁勇。
被人引路穿过前厅时,看过前门的一队盐兵,贾琮心中都诧异。
很明显,这些盐兵都见过血气的。
若是各省千户所内的校尉都是这等水准,贾琮自忖怕是连一座千户所都难拿不下。
即使拿下,也是惨胜。
过了仪门,便是第二进宅院。
可见中厅与左右厢房,皆仿照衙署,为各个部门办公和处理盐务之场所。
此刻尚早,并无官员公人上衙。
穿过议事厅便是第三进,也就是后宅了。
这里是巡盐御史和家人的住处,外男不得入内。
带路之人也便从小吏变成了嬷嬷,自然,只能由贾琮一人入内。
郭郧、沈浪二人坚持候在垂花门外,其他五人随衙役下去吃茶。
贾琮则两手空空,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随林家嬷嬷进了垂花门。
……
内宅西厢,小姐香闺。
“砰!”
这数月来闺房内沉闷哀伤的气氛,似都随着这无礼的推门声被打破。
拔步床上,一倚坐在床边默默垂泪的清瘦姑娘听到动静后,抬起头看向门口,微微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满和怪怨。
推门而入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紫鹃。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这个素来最体贴心向她的丫头,如今也不顾她的心思了……
眼见自家姑娘再度垂泪,紫鹃却不似往日里那样千劝万哄,她有些兴奋的上前,语气激动道:“姑娘,你快猜谁来了?”
紫鹃口中的姑娘自然便是扬州盐政林如海之女林黛玉,林如海病重,自知时日不多,便派人去将女儿接了回来。
按规矩,临终前若无子女侍奉在前,死后就成了孤魂野鬼……
近来林如海身子愈差,眼见没几日光景了,黛玉岂能不悲?
她现在整日悲悲戚戚,哪有什么心思去猜谜……
何况,除了都中老太太或是苏州林家几个远支来人,还能有谁来?
眼见黛玉理也不理,继续流泪,紫鹃却笑的满脸花开,偏要强拉着她起身。
黛玉气恼斥道:“你这丫头今儿是疯了不成?管他来的是哪个,和我什么相干?苏州来人就让管家去接待,老太太打发来人便让琏二哥去理会,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我亲自去迎?你想换主子不成……”
紫鹃闻言气的差点仰倒,跺脚嗔道:“我的好姑娘,是三爷来了!琮三爷……”
紫鹃第一次提起三爷时,黛玉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第二回说到“琮三爷”,黛玉方明白过来来人是哪个。
她微微蹙起眷烟眉,疑惑道:“是他,他怎么来了?”
心里迅速浮现出一道身影,君子如玉。
与她,许多相似……
这种感觉,有些复杂。
紫鹃开心道:“理他什么缘故,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事呢!”
说罢,又强拉着黛玉往外走。
这回黛玉不挣扎了,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就知道你这蹄子不安分,这里才是我家乡,你快回你家乡去罢。”
紫鹃不说话,只笑着拉她走。
几步路,便到了正堂。
……
“三弟!!你怎么来了?”
正堂前厅,贾琏看着从天而降面色淡然的贾琮,惊喜非常。
前厅还有一中年妇人,容貌秀丽端庄,乃林如海妾室岳姨娘。
自发妻贾敏病逝后,林如海便一直中馈乏人,没有续弦。
后宅事皆由岳姨娘安排。
得知都中长安来人,岳姨娘自然要出面接见。
只是她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荣国府如今的承爵人。
贾琮先对岳姨娘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岳姨娘只是妾,对她行礼于礼不合。
乱来反而会让人看轻,点到为止正正好。
而岳姨娘见贾琮没理贾琏,反倒先与她点头,平静眼神气度沉稳持重,心中顿时收起了因其年幼而起的轻视之心。
她是见多了人和事的,知道只这等眼神,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不过当她陪起笑脸时,贾琮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贾琏。
贾琏头上戴着一个璞巾,比旁人的璞巾深些,遮住了右耳。
看起来,贾琏气色不错,比起去年时白胖了不少。
贾琮虽比贾琏年幼,但身上承袭着爵位,又是贾家族长,所以也不必行大礼,也只是对贾琏点点头,道:“一年未见,二哥气色不错。”
虽贾琮好似有些不近人情,连笑脸也没一个,贾琏却是不见外,依旧热情,高兴笑道:“江南养人啊……”又有些惭愧道:“倒是三弟清减多了,怎瘦成这样?想来是黑辽之地太过苦寒。对了,三弟怎会来此?”
贾琮闻言摇摇头,道:“先不说这些了,去看看姑丈吧。”
贾琏闻言一拍脑袋,自责道:“怪我,忘了正事。”说着又一声叹息,介绍了岳姨娘后道:“姑丈身子不大好了,郎中说也就是这几日了……”
岳姨娘在一旁哭泣起来。
贾琮冷眼旁观看的明白,想来岳姨娘和贾琏心里都有数,林如海的身子骨真的不行了,也都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悲伤有些浮于表面。不过岳姨娘应该有几分真意在,毕竟林如海去世后,她也将成为无根之木,心中难免恍惚。
……
入了内卧,迎面就是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
贾琮嗅的出,这是感染化脓后炎症得不到控制所致。
在这个时代,便是绝症。
自前线下来,贾琮知道所谓的战斗减员,至少有七成甚至更高的比例,都是因为这种伤病难治而亡。
直接战死的只是少数,有时候反而是幸运的。
因为死于感染受到的痛苦,比直接战死痛苦百倍。
发热、呕吐、寒战、全身酸痛……
反复发作,来回的折腾。
就是一个壮汉,也会被各种并发症折磨成废人,更何况原本只是文弱书生的林如海……
走近前些,就可见病榻上林如海枯瘦如柴,人事不省。
屋内除却两个嬷嬷服侍外,另有一年轻些的女人,亦是林如海之妾。
见贾琮、贾琏等人入内,忙避到屏风后……
贾琮没有对至亲将死表现出痛苦哀绝之情,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高强度奔袭杀伐,让他变得有些麻木。
不仅忘记了怎么去笑,也忘记了怎么去表演……
坚强习惯了,便似心如铁石。
他只是默默的行了一礼,然后就与贾琏、岳姨娘出来了。
刚行至廊下,还未说话,就见游廊下迎面走来一对主仆。
正是黛玉、紫鹃二人。
只是别说黛玉,就是原本兴高采烈的紫鹃,看到迎面的贾琮,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高了、瘦了、黑了……
比起印象中那个俊秀的不像话的如玉君子,此刻的贾琮,从气质上看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
就连当初温润如玉的目光,都变得深邃凌厉的让人不敢对视。
那目光,仿佛能刺透人心……
不过到底是大家闺秀,没有因为对方的变化而失礼。
两人走近后轻轻福下,黛玉用蕴着悲意但依旧清幽的声音问候道:“三哥哥安。”
紫鹃则道:“给三爷请安。”
贾琮点点头,与黛玉还了一礼后,道:“奉旨南下江南,有所公干,正好路过扬州,便来探望林姑丈和林妹妹。”
黛玉闻言,抬起眼帘又瞧了贾琮一眼后,再垂下眼帘,轻声谢过。
一年不见,黛玉也长高了些。
其实女孩子这个时候,身量长的比男孩子还要快些。
十二岁的黛玉,已经出落的沾染了江南灵秀之气。
贾琏在一旁好奇问道:“公干?三弟不是去了黑辽么?”
贾琮淡淡道:“战争已经结束,因在雅克萨大战中积功一等,得封二等伯,又领锦衣指挥使之职,奉命南下……”
说罢,没再理瞠目结舌的贾琏,又对悄悄看着他的黛玉道:“老太太、太太给你捎来的东西还在后面船上,宝玉和家里姊妹们也都托我给你问好。
另外,宝姐姐也来了。还有平儿姐姐、晴雯、香菱她们……等船到金陵后,你们便可相聚。
林妹妹你是东道,等姑丈病好后,当带我们好好领略一番江南之美。”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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