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宝钗、探春、湘云还有惜春几个呜咽哭出声,贾琮方回过神来。
他却没有和贾母、王夫人等人想的那样沮丧,反而笑道:“哭什么?这本是好事。”
“好事?”
贾母等人都直了眼,以为贾琮莫不是被气糊涂了。
贾琮看了眼梨花带雨的宝钗,对贾政道:“就侄儿所知,并不是每个功勋子弟都有机会凑这个热闹。国朝承平数十年,想要军功难如登天,大部分人都只能苦熬。除了开国公府世子李虎在黑辽外,连宣国公世子赵崇及其他四大国公世子,都只能在九边熬资历。他们并非不想痛痛快快的去战场立战功,而是没机会。所以侄儿以为,此必是陛下念及荣宁功勋,恩赏于贾家。但凡子弟有一分作为,都不必苦熬个三五七年,才能转成武爵。”
贾母等人闻言默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军功自然是个好东西,谁不想要?
可要想得了,就得用命去换啊!
不然谁家不愿承那亲贵武爵,出入有亲兵部曲护卫,连奉恩银子都比宗亲爵高一等,地位就更不必提了。
只是却又有几家能狠下心来,送世子用命去换贵爵?
贾政见贾琮到这个地步,还反过来安慰于他们,心中愈发不忍,眼中含泪悲声道:“琮儿,若知道他们如此安排,我是万万不会送你的身份凭证过去的。”
贾琮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又不能给贾政等人说,有青霉素在,苦寒之地最大的危机就不复存在。
况且他去瑷珲城并非是去当大头兵,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从军,起步多是一个昭武校尉。
当然,多半没有实权,只在军中观摩学习。
但即使如此,营帐、伙食及炭火供给,都远不是寻常兵卒能比的。
就他所知,大部分勋贵子弟从军,都会被分在城池里。
虽外面天寒地冻,可屋里烧的滚热,最多只是吃食上和京中没法比。
但也可在外面打猎快意。
好多人在边关待的年头多了,反而会喜欢上边关的粗犷。
只是这种享受,在富贵乡里受用了一辈子的贾家诸人,是没法想象的。
听闻贾政心酸懊悔之言,姊妹们连宝玉一起,都再次落泪。
贾母极不喜这种氛围,皱眉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琮哥儿刚才说的对,这等事旁家想去都去不得,他能去还是皇帝恩赏的福气。那边也有几万人在,不都好好的?听说开国公李家的世子也在,人家都能待,琮哥儿就待不得?
家里厚实的大氅都搜刮出来给他带上,再多备点好药,银子也多准备些。
能做的能给的我们都做了给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能承这个爵,就要有这个命,没这个命承不住,那也怪不得哪个。
这份家业,本就是祖宗提着脑袋流着血打下来的,想太太平平就承这份基业,哪有这样的好事?
不止琮哥儿一人,这回若是祖宗保佑,宗亲之爵转回武爵,往后就都照这个来。
谁想要这份家业,早早的就去九边熬着去。
祖宗留下国公府的根基,熬都能熬出一个二等伯来。
都记下了没有?”
……
“环哥儿,怎么坐在这啊?”
贾琮自荣庆堂出来,回到墨竹院,就见贾环一个人坐在门口门槛上,好奇问道。
贾环没回话,也没抬头,院子里的小丫头觅儿却探出脑袋来巴巴的道:“环三爷来了就坐这,姐姐们劝他到里面喝茶他也不理。”
贾琮点点头,道:“你先进去吧。”
觅儿看了看贾琮,又看了看贾环,溜了进去。
贾琮弯腰,看着垂着脑袋的贾环笑道:“变大姑娘了,不敢见人,头也不敢抬了?”
“你才变大姑娘呢!!”
不是每个人都是宝玉的三观,以为姑娘是好话,贾环才不这样觉得。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一脸的泪水,和红肿的眼。
贾琮见之,缓缓不笑了。
见他不笑,贾环更怒,声音尖锐刺耳的叫道:“你要死了!你死定了!你这个蛆心的孽障,没造化的种子,呜呜……”
喊叫完,嘴一瘪,又仰着难看的脸,大哭了起来……
里面人早已听到动静,平儿等人站在门后,亦是人人泪如雨下。
唯有小角儿,似和贾环比声高般,哭的揪心。
即使在她们最坏的想象中,贾琮都不会去那么远,那么冷,那么险的地方。
贾琮见她们如此,却忽然又笑了起来,轻快道:“来来来,先进屋,都先进屋。你们啊……都说无知者无畏,怎么你们这些无知者都怕的要死呢?”
贾琮极少评价人,即使顽笑的时候,也从不说人长短。
这会儿忽然这般开口,果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等贾琮将贾环推进墨竹院,反手关上门后,又轰着众人进了正堂,让心里七上八下的大伙儿落座后,没有直接展示辩才,而是拿出一张纸来,用炭笔在纸上勾勒起来。
他画的极快,没一会儿,就在纸上画出了一片天地。
就是一片天地,白雪皑皑。
白雪中,有一栋样式和关中房屋迥然不同的屋子,尖尖的房顶上,亦是白雪。
但烟囱里,却冒着滚滚的云烟。
又有一图,图上依旧是一片冰雪中,但雪上有林地,有奔跑的兔子,有狗拉爬犁,有鹿拉爬犁,有紫貂,有熊,有虎,有狍子……
最后一图,图上画着的是人,准确的说,是贾琮自己。
只是与此时的温润如玉不同,画中的贾琮,头戴皮帽,披棉甲,持长弓,骑在一匹神骏的宝马上,一只海东青盘旋在头顶,英姿勃发!
不过没等贾琮现卖这三张画,就听到外面木门被推开,一阵脚步声传来。
没一会儿,就见贾家姊妹们齐至。
一个个均面带悲戚之色,似要天人永别……
宝钗眼中的凄苦哀绝之色,更让人心惊动容。
贾琮笑着让她们坐下后,开始了他的演讲:
“首先,黑辽的确是苦寒之地。但此苦寒之言,却并非对所有人如此……”
“对民夫,对辅兵,对寻常士卒而言,黑辽是真正的苦寒之地,那样冷的天,还要在外劳作,还要在外打仗,自然又苦又寒,丧命者众……”
“但对将军,对军官,对勋贵,对有权有钱有势者而言,黑辽,其实只是一个天地广阔的猎场罢了……”
“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你们千万别说出去,否则又有麻烦事……”
“就我所知,大半折在九边的勋贵子弟,都是打猎打的太尽兴,忘乎所以之下出了身冷汗,再被寒风一吹,这才染了风寒后故去的。九边太冷,风寒入体直接刮入骨髓,病情蔓延如烈火,所以纵然有好药都来不及……”
“你们瞧瞧那里多好顽,狗拉爬犁,鹿拉爬犁,射兔子、抓狍子,打狗熊,追老虎,爱顽的人高兴起来,岂有爱惜身子的……”
“也正是这个缘故,才让许多看起来健壮的半大少年,白白丢了性命,正是贪顽的年纪,又都争强好胜,追跑起来哪里还记得其他……”
“可我却不同,我对打猎没兴趣,我知道生命之珍贵,我知道人生还很漫长,还有更多的精彩在等候,所以我不会去作死!人不自己作死,通常就不会死……”
“再者,我还年幼,没有谁会逼我去第一线作战,谁都担负不起这个罪名!”
“所以我的姊妹亲人们,请相信我吧。我虽比不得霍骠骑,不满弱冠之年,便能纵横漠北惊得单于夜奔,封狼居胥。但我自信,一定能活着回来,而且,还会活的极好。”
“天地娘亲生于我,师长姊妹友爱于我,我怎能不珍重?”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叶清罕见的一脸惊慌,目光哀求的看着崇康帝,道:“皇伯父,清儿求你了,怎就把贾琮支到瑷珲去了?那里比宁古塔还远,他会死的……”她已经在这里央求了半个多时辰。
崇康帝眯起眼看了叶清一眼,终于撂下了朱笔,而后笑道:“女大不中留,上回你还和朕犟,这次看你怎么说?”
叶清落下泪来,伤心道:“皇伯父啊……”
崇康帝闻言,嘴角浮过一抹玩味,道:“你素来精明,如今怎就傻了?瑷珲虽苦寒,但只要照顾妥当,绝不会有事。贾清臣虽然年幼,却是个有心思的,不会孟浪行事。而且就朕所知,他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每日都打熬身子,极好。
清丫头,朕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送他去那边分润一点战功。另外,也好洗去他身上的酸腐迂气。见过生死后,还怕他再拿捏?
等他回来转了武爵,日后才好成事……
你放心,朕会传旨给瑷珲将军蒋克宁,命人看顾好贾琮,随军御医可与贾琮共享之。
只是,你还得去求你九叔一遭,让他给他那些旧部们说一声,宽容些对待贾琮。
天不杀人人杀人,军中倾轧不是顽笑的……
去吧。”
说罢,再度埋头批改起奏折来。
叶清见之虽伤心却也无法,只能流泪告退。
只是任谁也不会发现,她心中的惊喜之意,恨不能给崇康帝磕个头。
又对武王钦佩的五体投地,他竟然连崇康帝的言辞都算到了……
武王,到底还是武王!
待叶清走后,崇康帝顿下了手里的朱笔,眼中闪过一抹自得的嘲讽。
他对叶清说的没错,的确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将贾琮派往黑辽。
若不是叶清的干系,他不管派哪个去分润战功,派去之人的结局只有一个:死的不明不白!
相比于朝堂斗争的阴诡险要,军中的斗争更激烈残酷也更直接。
他不是没想过从武王旧部中收拢人手为己用,但被他选中的人,几乎都没活过第二年的。
那时他便明白:
帝王,没有军权的帝王,远远谈不上至高无上……
所以,再没有比贾琮更合适的人了。
那些忠于武王的军中骄将们,绝不会忤逆武王之意。
而他,却将会坐收渔翁之利!
太后,绝不会让叶清嫁入贾家,而贾琮,必然死也不会入赘。
甚至,在他的推波助澜下,还会反目成仇!
这是一无解之绝题!
“哈哈哈!”
为这计感到痛快,崇康帝难得大笑出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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