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门外牟尼院。
贾琮被知客引入待客房候着时,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匆匆出来。
“你怎么在这,你在这做什么?”
贾琮皱眉问道。
吴凡白胖的脸上,小眼睛滴溜溜的转,却理直气壮道:“耶?小师叔这话忒没道理!我姐姐在这里,今儿八月十五,我来接她回家过节,难道不成?”
贾琮上下打量了这锦衣小胖子一脸,道:“妙玉师父理会你?”
吴凡得意道:“那当然!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贾琮闻言点点头,道:“若果真如此,倒是件好事。”
吴凡却又耷拉下脸来,道:“我只送了瓜果月饼来,妙玉姐姐却不跟我回家去,我还特意让人寻了头上好的暹罗猪……”
贾琮:“……”
见贾琮用看猪的眼神看自己,吴凡忽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生生将脑门拍红了,又疼又气的骂道:“真真是头暹罗猪,我竟忘了,出家人不吃那劳什子东西!”
贾琮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要是一个人过迷糊了,要不到我那里去?我在东路院给你备一间客房,平日里和我一起读书。”
吴凡忙摆手道:“可别!你一天到晚的读书,我可不想和小师叔一样。”
说着,又啧啧称奇的看着贾琮,道:“要是姑祖父和姑祖母他们知道了小师叔你中了举,还是这一科的唯一一个,不是解元胜过解元,又说出那四言,他们得多高兴啊!”
见吴凡脸上有些落寞,知道这小子真孤独了,贾琮道:“一会儿随我一起回家过节吧。”
吴凡却仍是连连摇头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你在你家地位微妙,我去了反而不美,还是在家自在些。晚上还约了子川到我家来耍,小师叔来不来?”
贾琮想了想,道:“家里有长辈在,多半难出门。”
吴凡愁眉苦脸的叹息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问道:“小师叔,你来寻慧静师父做什么?”
贾琮正要说,就见年迈的慧静师太由妙玉搀扶着,缓缓出现,他忙上前行礼道:“小子见过师太。”
慧静师太笑的慈悲,道:“清臣公子佳节安康,承蒙公子照顾,昨日又遣人送来瓜果素斋,贫尼感激不尽。”
妙玉依旧一身白色素裳,轻纱遮面,只一双清冷的眸眼,静静看着贾琮。
见他左脸颊隐隐还有些伤痕未消,眼波微动。
贾琮有些赧然道:“师太,小子今日前来,却是有事相求。”
慧静师太忙问何事,贾琮便将贾母等人生病之事说出,又想听高德老尼诵经。
慧静师太自然没问题,而一旁的妙玉则睁着眼,水灵灵的看着贾琮。
一旁吴凡则给贾琮使了个眼色,贾琮不用他使眼色,也知道这阙词不适合妙玉。
凡是有至亲病逝的,都能被这阙词引出锥心之痛来。
尤其是今日还是团圆佳节……
故而他对妙玉歉意道:“此词为一贵人丧亲所作,太过悲忧,就不告诉你了。”
妙玉闻言,白纱后的俏脸登时冷了下来,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贾琮却没有心软,倒是慧静师太缓声道:“读诗词亦是一种修行,清臣公子的诗词中,更暗和天道佛理。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连老尼诵读之都颇有所得。妙玉好诗词,并以此为修行,出家人四大皆空,悲又何忧,喜又何欢?”
贾琮道:“师太言之有理,只是小子到底俗人,不忍妙玉中秋佳节落泪,待明日,再由小子浅人送来吧。”
慧静师太淡淡一笑,点头道:“如此也好。”
妙玉也舒缓了脸色,又看了贾琮一眼后,搀扶着慧静师太,一起赶往荣国府贾家……
……
马车一直驶至二门前,贾琮先一步下马,安排人放置脚蹬后,让嬷嬷搀扶慧静师太下车。
他虽不信佛道,但对于这等虔诚者,到底心生敬意。
李纨、尤氏代贾母、王夫人迎了出来,二人一素一艳的妆扮,对比鲜明。
李纨还罢,尤氏看到贾琮后,面上却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羞红。
当然她和贾琏的好事,都被贾琮听了去……
不过贾琮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让人引着慧静师太和妙玉前往荣庆堂,他则去了梦坡斋。
与贾政汇合时,贾珍父子已经离去。
宁国府也有一大家子事要做,给宁府一脉的族人分放瓜果月饼等节礼。
好多人家,甚至要指望着宗族出手援助,方能过一个中秋。
不过到了夜晚,他们还是会过来吃团圆宴。
“已经接来了么?”
贾政此时面色并不大好,见到贾琮过来,方缓和了些,问道。
贾琮答道:“已经去了老太太房,只是老太太并不喜侄儿,所以就没入内请安。”
贾政摆手道:“老太太并非不喜你,只是……都是上一辈的事,和你无关。”
贾琮见贾政气色不好,问道:“老爷,可是有事发生?”
贾政闻言,迟疑了下,还是叹息一声,道:“上回在武王府里,你表叔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贾琮闻言一怔,想了想,摇头道:“并未说什么,当日淮安侯程胜仗势欺我,还是表叔阻拦相助。”
贾政闻言,面色舒缓了些,想了想,道:“怕正是这个缘故……”
“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贾琮愈发好奇,问道。
贾政叹息一声,道:“方才太太回来说,宝玉舅母转述了宝玉舅舅的话,陛下对他说,想让你重归武勋之列,在文官里厮混终是无用。这倒也罢了,吾家子弟想走文官之路,也不是完全不可,日后在兵部做事就是。
可你表叔让你婶婶也劝老太太,希望你能将贾家的宗亲之爵复归亲贵武爵。还说若是老太太点头,之后送你去九边的事,就由他来安排。
李氏的话,老太太并没放在心上,可史家的话……
说到底,老太太也是史家人。”
贾琮闻言,面色淡漠,轻声道:“老太太可是答应了?”
贾政笑了笑,道:“再怎么说,你都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她虽头疼你事多,却怎忍心让你这点大就去九边受苦?放心吧。
我刚才只是担心,再过几年,他们会旧事重提……
毕竟,你身上日后要承爵位。”
说着,贾政又叹息一声,道:“都怪琏儿不争气,惹出那样的祸事来。不然吾家一文一武,何愁家业不旺?”
手往炕桌上一捶,颠的炕桌上擂的书散落一炕……
贾琮帮着将书一本本拾起放好后,平静道:“老爷,事情摊上了就没法再避开,到了这一步,再怪琏二哥也无用。”
贾政闻言,哑然失笑道:“我倒还没你看的开,我岂能不知如此?只是……到底为你的文华之气惋惜!以琮儿的文气和心性,日后出入宰辅,并非难事啊……”
贾琮垂下眼帘,轻笑道:“世间又安得双全法?若不是要侍奉老太太,照顾家族,想来老爷也不止是工部员外郎……”
后世经过各种报告洗礼,贾琮对于说这等奉承话简直没有丝毫心里压力。
但效果却出奇的不错,贾政简直“龙颜大悦”,满面欣慰的颔首道:“琮儿果真长大了!如今竟能体谅亲长之难,莫说宝玉、环儿,就是琏儿怕也没这份心思……”
贾琮谦虚道:“老爷谬赞了。”
叔侄二人一个明夸,一个自谦之余再还一记恭维过去。
贾琮心中倒没什么不敬,只是有些好笑,贾政却聊的愈发有神。
他本就是被一群清客相公们恭维惯了的,如今清客们七零八落,他已经好久没人夸赞了……
如今得到贾家最有出息的弟子贾琮的恭维,自然愈发神清气爽,直到王夫人回来时,他还意犹未尽。
不过贾琮请安罢却看出王夫人心情不佳,面色担忧且欲言又止……
贾琮心中好奇,便问道:“太太可是有何吩咐?”
王夫人闻言,道:“琮儿可还认识别的得道老尼?你姨妈如今也很不好,看起来比老太太还不得用。方才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琥珀说,那老尼确实是个有道行的,她诵着经,老太太竟平平稳稳的睡着了。你姨妈那里却还是挂着,已经几天没合眼了,熬的不像……”
贾琮想了想道:“化外之人侄儿了解的不多,不过慧静师太还有一弟子同来,名唤妙玉,经文也极娴熟,不如先请她去给姨妈诵经。
若是不成也不当紧,我再去外面寻寻。
都中佛庵极多,必能寻着有道高人的。”
王夫人闻言,喜道:“阿弥陀佛!怪道老爷如此疼你,果真是个有出息的。蟠儿在那边只是跺脚着急,请了多少郎中也没用,你这般一说,连我心里都轻快了许多!”
贾琮谦逊笑道:“薛大哥只是关心则乱,可见孝心之诚。如今妙玉就在荣庆堂,我随太太前去请她一遭。她亦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性子还有些清高,不比她师父道行深。”
王夫人明白,笑道:“若如此,自该好生请她一请。”
贾政道:“那你们就去吧,我再去前面看看,琏儿正准备中秋团圆宴,还有其他俗世,如今都是他一个人张罗,未必忙的过来。”
又对贾琮叮嘱道:“晚上记得过来用团圆宴。”
贾琮躬身应道:“是。”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面色凝重的看着手中的密折,寒声道:“可打听清楚了,这就是武王府往忠靖侯府传的话?”
戴权跪地道:“主子,千真万确,都是中车府的卫士亲耳所闻!这些年,奴才费尽心思,才取得这么点微功……”
崇康帝瞥了眼戴权脸上的邀功笑脸,却不见分毫轻松,冷冷看了眼后,沉声道:“他也让贾琮转武?为什么?”
戴权闻言一怔,道:“主子,武王府的内间不是说了么?武王的心思,想让贾琮答应娶清主子,就得先打掉他读书人的酸气。丢到九边折磨几年,他就知道轻重了……”
崇康帝闻言,紧皱的眉头微微舒缓了些,不过,目光却愈发幽深,冷笑一声道:“怕是没那么简单。朕这边才想让贾琮转武,再给开国一脉立个牌子,以抗衡贞元功臣,以勋贵对勋贵,那边就有了动静……
真要让他们把贾琮送到九边养起来,养上十年又能如何?了不得熬出个二等伯,还是个废物!白白废掉朕这颗棋子。”
目光凛冽间,崇康帝看向龙首原方向,淡漠道:“朕的九弟,未必不是又有了其他心思。只是,朕又岂能如你所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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