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姊妹们眼神异样,宝钗心里又气又羞,更有一抹愧意。
偏她虽是个规矩大的,可叶嬷嬷在薛家地位不同寻常,年高有体面,不能随意呵斥。
她不好说,黛玉却不在意,看着叶嬷嬷冷笑一声道:“也是奇了,平日里在二哥哥那里顽不要紧,今儿到三哥哥这里连坐也没坐下,就巴巴的赶来叫人,想来嬷嬷也和其她人一样,以为三哥哥是个没娘的,所以就小瞧他?”
这话也只能她来说,因为她也是没娘的,又不怕得罪人。
叶嬷嬷闻言,一张老脸登时臊红,又气又急,哭笑不得道:“林姐儿一张嘴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这算什么?”
黛玉素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若是下人知礼懂规矩则罢,若是不知礼的,她也不会委屈自己惯着她们,听叶嬷嬷这般说,哼了声,道:“嬷嬷说我算什么,你做得我说不得?”
眼见叶嬷嬷下不来台,宝钗虽也涨红了脸,却不得不圆回场面,不然以后真没法做人了。
她忍下心酸,亲昵的在黛玉腮上一拧,笑道:“颦儿这张嘴真真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不过是我妈怕一个人寂寞,喊我回去作伴,你也为我抱不平?”
黛玉到底只是刀子嘴,不愿宝钗太难看,只哼了声不再多说什么。
宝钗又对旁人告辞,最后看向贾琮,却不知怎么开口,杏眼中隐有水花现……
贾琮若果真是中二少年,许还会耍耍性子,维护一下自尊心。
可这会儿以他的心性又如何会让宝钗无谓的难看为难?
他似什么都不觉一般,轻笑道:“宝姐姐快去吧,姨妈有了春秋,薛大哥又少在家,宝姐姐合该早点回去相陪。”
宝钗依旧没说话,只看着贾琮的目光又深了几分,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并未与叶嬷嬷一起,叶嬷嬷面色悻悻,赶紧跟了去……
等宝钗离去后,众人的面色都有些拘谨。
今日她们一直在荣庆堂西暖阁里与黛玉说话,也听着外面的动静。
贾琮今日发生的事,她们都听说了。
而贾母等人的态度,她们也得知。
因此才来安慰贾琮……
只是再不想,薛姨妈竟会是这样的态度。
要知道,先前若非贾琮相助,薛蟠能否活命都是两说。
可如今……
金玉良缘的说法,大家并非没听过。
只是,唉……
大家也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还事涉王夫人和宝玉。
只觉得委屈了贾琮,也连累了宝钗……
贾琮自己倒没想太多,说到底,大家年纪还小。
这个时代也不似后世以为的那样,十二三岁就能谈婚论嫁了。
正经书香大家门第,都是子弟进了学后才开始提这样的事。
早的也要十五六,迟一些的二十上下并不少见。
贾政门生傅试的妹妹傅秋芳不就是二十多岁还未出阁么……
宝钗对他的好感,贾琮是知道的。
情窦初开的年纪,感觉都很美好,也很纯粹。
对于宝钗这样一位知礼懂事的姑娘,他也觉得不错。
但他却并非真的只是懵懂少年,他能清晰的认知出好感和爱情的分别。
经得住现实考验的好感,才叫爱情。
经不住的,只是心头的一阵过眼云烟……
目送宝钗离去后,贾琮见晴雯来喊他去沐浴,先笑问黛玉、湘云等人的来意。
湘云笑道:“听说三哥哥又得了首好词,今儿要是见不着,再不能闭眼睡觉!”
迎春则笑道:“听说琮弟受了伤,便来瞧瞧。”
贾琮笑着谢过后,道:“若只来瞧瞧,我自然感谢。可若是想来看新词,怕要难了。”
黛玉侧着头不服问道:“这是为何?给叶家姑娘就能瞧,给我们瞧不得?”
贾琮呵呵笑道:“尤其是你们瞧不得!万一你们再哭的哄不住,没的再让我被老太太骂一通。”
此言不说还好,一出口,几个女孩子家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似后世女孩子们痴迷琼瑶和韩剧一样,分明被虐的哭成泪人,可却乐此不彼,多过瘾啊!
连素来爽利的探春都撒起娇来,拉着贾琮一只胳膊娇语道:“好哥哥,给我嘛!”
贾琮摇头笑道:“一会儿林妹妹、云儿哭出了好歹,老太太骂起来,你帮我拦着?”
黛玉和湘云都是有前科的,这会儿听贾琮翻旧账,又羞又气,也围上去闹:“今儿再没耳报神,我们也不会哭!三哥哥快给我们,快给我们……”
迎春性子柔软,并不闹,只是笑。
惜春还小,则在一旁咯咯咯笑不停。
贾琮心里有些暖,他知道,她们今日过来,并非是单纯为了看一首词,而是存了安慰他的心思。
不然,以她们的性子,必不会做此姿态。
贾琮笑道:“罢,既然你们要看,我写就是。”
走到桌几旁,贾琮一边提笔蘸墨挥毫,一边简略的说了下武王之事作为背景铺垫。
写罢,贾琮搁下笔笑道:“可以哭,但不能大哭,也不能哭晕过去。”
“呸!”
黛玉、湘云大羞,齐齐啐了口。
贾琮则呵呵一笑,随着晴雯去沐浴了……
贾琮刚走,黛玉、湘云、探春三人就急忙围到书桌旁,观看起纸笺上的文字。
只看了第一行,三人的面色就变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
梨香院。
秋叶铺地,烛火幽幽。
见女儿素着脸,不言不语的坐在炕边,知道她真恼了,薛姨妈叹息一声,道:“你哥哥不在家,就咱们娘儿俩,有什么话还不能敞开说?你心里怕不是在想,我是为了薛家,为了你哥哥,才想要讨好你姨娘,非要全一段金玉良缘。
傻女啊!你哥哥虽是我儿,可他那个模样,哪里能及你在我心里的重要?
我是盼着你能活的好啊!
琮哥儿是好,长的也好,又有才气,日后袭了爵,说不得还能做大官。
可千好万好,却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他的娘不好啊!
想来今日你们在里面也都听到了,他家老太太说的什么话。
他那一身学问,在老太太眼里也不过那么点用处……
不管琮哥儿日后是为官还是做宰,可在他家老太太跟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尚且如此,何况跟他的人?
咱们女人家,终究是妻以夫贵。
还有你姨母那边……”
说着,薛姨妈面色微微变了变,目光隐隐出神,道:“你那姨母,当年便是个厉害的,这些年虽然吃斋念佛,可你看凤丫头在的时候,敢对她有一丝不敬?你若是和宝玉……她念在亲上加亲的份上,还会疼你。
可你若是……
你连现在的凤丫头都未必强的过!
你也大了,又是个有心的,自幼也见识了不少。
当明白,大家子内宅事,哪有那么简单轻快?
你瞧着他家老太太、你姨母还有凤丫头她们光彩,却不知她们背后的手段!
哪个手里没有几条人命?
就是珠哥儿媳妇,也不是好相与的!
我听你姨母说,珠儿生前屋里何曾没有几个人房里人?
可你大嫂子进门儿后,也是死的死,散的散……
还有,往日里你们只觉得东路院大太太可恶,却没见过她的可怜。
因为大老爷不得老太太的喜,连带着大太太,做什么都不得老太太的喜,底下人也不尊重。
乖女,你如今大了,动了女儿之思,本是寻常事。娘却不得不与你敞开了说,难道日后你想和东路院大太太那样?”
宝钗面色雪白,盈盈杏眼中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沉默了许久,方开口道:“可他……不是大老爷。”
薛姨妈皱眉道:“我知他不是大老爷,可不管他是哪个,总要听老太太的话吧?老太太的态度你也知道了,她是喜静不喜动的。她辈分高,地位又高,有她在一日,琮哥儿在家里就没有出头之日。
纵然日后到了大限,可她临终吩咐,大房二房不许分家,琮哥儿头上就始终压着叔婶。
当初宝玉他爹还有大恩于琮哥儿,他又得矮一头。
所以纵然老太太不在了,琮哥儿在家里还得伏低做小!
谁跟了他,都要看你姨母的脸色,头上顶着那么多婆婆,你当那是顽笑的?”
薛宝钗面色愈发霜白,烛火辉耀下,没有一丝血色,似成了透明白玉。
薛姨妈见之大为心疼,可为了让宝钗彻底死心,又劝说道:“再说叶家那位……如今看来,她是认死琮哥儿了。虽今日琮哥儿拒了武王的逼婚,可来日还有太后,还有皇帝!
她是太后娘家唯一血脉,太后许她一世如意,她若认死了琮哥儿,到时候圣旨、懿旨颁下,琮哥儿难道都能拒得了?
就算他拒得了,他家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也拒绝不了。
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真到了那一天,你却情根深种,又该何去何从?
我的儿啊!娘是为了你好啊!
快离他远些吧……咱家欠他的人情,十万百万两银子随他拿去,我却不能让我的乖女受委屈!”
薛宝钗闻言,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一株薄带春雨的牡丹。
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儿,映着烛火,顺着极美的面庞缓缓流下……
容颜凄美。
不抹而红的丹唇,微微开合着:
春日游,杏花开满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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