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安慰她,或者是说,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安慰。
所有的语言,在母亲失去三个儿子的巨大悲恸面前,都如同那位陆军中将加上将衔的军长说的一样,苍白而贫瘠。
“独立团全体官兵都有,敬礼!”刘浪怒吼一声,率先高高举起自己的右臂,行军礼。
“第21集团军全体官兵都有,敬礼!”随后跟过来的夏国章同样下令。
在场所有士兵,都肃然笔直立正,以自己认为的最齐整军姿,向被顾筱白从地上扶起面色苍白的老妇人,行军礼。
军礼,向来只对长官只对战友,极少有向军队以外的人致敬,就算是有,也大多为私人性质,但从未有如此大规模,向一个普通百姓再次致敬。
可是,没有人觉得突兀。
因为,儿子,向母亲致敬,再合理不过。
“长官,我娃儿他爸,是不是死在我三个娃儿的后头,是不是还炸了鬼子一辆坦克?”终于止住哭嚎的老妇人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刘浪,轻声问道。
“是!”刘浪心中猛地一酸,轻轻点头。
虽然未能亲历战场,但刘浪从杨森亲笔书写的信里依然可以窥见那父子四人英勇战死的痕迹。甚至,刘浪都能窥见这父子四人从军之经历。
老大从军时间最久,在部队中混得时间长了,便将自己的兄弟拉入军队,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当兵保家卫国,多为老妇人所曾说过的那样,是当兵吃饷来着。三个儿子都在军营,父亲终究是不放心的,最后一个进入军营,反倒成为军衔最低者。
本不过是一门养家糊口的职业,殊不料,转眼间就真的上了战场,就真的战死沙场。刘浪知道,相对于此时心如死灰的老妇人,那位于10月19日战死的炊事兵,一定更加绝望和心痛。
战争开始的第一天,最小的三儿子战死,接着是二儿子,再接着,是大儿子,没人能知道那位父亲在连续四天的时间里知道自己三个儿子接二连三战死的心情。
他用自己的行为,给了所有人回答。一个本只用利用战斗间隙时间将馒头烧饼送上战场的炊事兵,扛着炸药包炸毁了一辆日军坦克。
他,给自己的儿子们复仇了,用的,是自己的命。
“我娃儿他爸,给娃儿们报仇了。”老妇人泪眼婆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有些佝偻的腰也挺了挺。“长官,你是个好长官,老天会保佑你长命百岁的。老太婆就不打扰你和大军赶路了。”
“大娘,你要去哪儿?”顾筱白望着举步欲行的老妇人,不由微微一呆。
“幺妹!我要回家了。你打仗可要小心了。”老妇人努力从悲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对小记者照顾她的谢意。
满是皱纹和悲苦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却试图对一个曾对自己付出过温情的小女生展现笑容。这就是母亲,一个典型的,地道的中国式母亲,就算在这样她内心已经彻底破碎的时刻,她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礼节。
顾筱白瞬间泪崩。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妈妈在天上,也一定还在担心走向战场的自己吧!可是,她也是为了妈妈而走上战场的啊!这个理由,妈妈能理解吗?
母亲,想保护儿女,但儿女却已经长大,他们离开父母的护翼,扛起枪走上战场保护母亲。
古老的华夏,就是这样从数千年前的黄河两岸生根发芽并茁壮成长,在无数民族无声无息消失于历史长河中的时候,华夏,却生生不息。
刘浪的心却猛地一颤,他知道,恐怕,离开自己等人视线之时,就是这位母亲自绝之时。
她的眼中,分明已满是死意。
她曾经散乱发髻里的那根木簪,已经悄然消失不见。
“嬢嬢,您别忙走,您还有个小儿子呢!”刘浪忙上前一步出言挽留。
刘浪知道,一个人若是想死,你想挽留,不是安慰,一个心若枯槁的人,安慰,只是将他内心的创口血淋淋的再度剥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她希望。
果然,听到刘浪这句话,已经走了好几步的老妇人的脚猛然一顿,回头望向刘浪,被泪水浑浊的眼中闪出摄人的光,握住刘浪伸过来的挽留的手臂,嘴唇翕动着:“长官,你不能骗我,我幺儿究竟在哪儿?”
她的手劲儿是如此之大,就连刘浪,都觉得手臂被抓得生疼。
显然,这个还没有具体消息的小儿子,是老妇人最后的牵挂,也是能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还没有消息,第20军已经明确告知,没有杨四郎这个人,第23集团军没有,第22集团军也没有,出川作战的川军中,唯有第43军没有回电,在来之前,我已经亲自电讯第43军,请求43军郭军长帮我查找,应该用不了太久。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帮您找到他,只要他还活着,我一定将他送到您面前。”刘浪无比诚恳的回答道。
“真的?我幺儿还活着?”
“是的,第20军没有的话,一定在43军,43军来淞沪较晚,一直在当预备队,还没来得及上战场,他一定还活着。”刘浪点点头。
“谢谢,谢谢,长官,我知道,小鬼子打过来了,不把他们赶出去是不行的,我来找儿子是犯了罪。不求你把他带到我面前,我只想听到他的声音,听他喊我一声妈,就行。”老妇人眼中的泪水喷涌而出,哀声请求。
一个拥有四个儿子的母亲,最大的请求,不过是希望有个儿子能喊她一声妈而已。而在座的无数军人们,却难以满足她这个小小的心愿,因为她的三个儿子已经战死,最后一个儿子亦生死未卜。
泪水,模糊了在场所有军人的眼睛。
“我以军人的名誉向您保证!”刘浪后退一步,肃然再次向老妇人敬礼。“我会安排人送您去后方常德城等候,一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到您。”
“敬礼!”在场的军人们再度高举起自己的右臂。
无论是车上或是旷野中的。
坐在三轮摩托后斗中的老妇人经历了她这一生中最悲恸的一刻,同时,也接受了这一生中她最荣耀的一刻,成千上万的军人,在她的两侧,高高举起手臂。
那是,所有军人,对于母亲的致敬。就如同他们曾经归家向母亲作别时一样,身体笔直,眼含泪花,满心不舍,却意志坚定。
“刘团长,你骗了她!”遥遥看着几名士兵护送着老妇人坐着三轮摩托车向后方驶去,一旁的夏国章微微叹息。
第43军先前做为预备队没上战场是没错,但现在的处境,却比20军和21集团军这样在淞沪战场血战一场伤亡过半的部队还要可怕。好歹,在淞沪战场上,是几十万打二十万,但此刻在松江的第43军,却是以一万抵十万,光是想想,就令人遍体生寒。
“是的,我骗了她。”刘浪也唯有叹息。“如果我不骗她,她就没法继续活下去。”
“这样活着,对她来说,比死亡还要痛苦的多。”夏国章眼里涌起痛楚。“我广西三万男儿,仅用一周,就躺满了整片阵地,我不知道,等我回到广西,该怎么面对他们的父母双亲。”
“夏副师长,您错了。”刘浪的眼里闪过坚定。“今日你桂军我川军、粤军。。。。。。全中国之军就算尽皆战死在此地,也不过数十万乃至百万。百家哭,不如一家哭,假若我们身为军人都畏战不前,那你我就算活着,也会看到,今日之杨家母,将不止一人,而会是万人是万万人。”
“杨家母,必须活着,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希望看见我们战胜日寇的那一天,才能感觉到,她的儿子们,牺牲的是有价值的。”刘浪继续说道。
“我们,真的能战胜日寇吗?”夏国章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胜利,属于不畏惧牺牲的军队,属于不惧怕失败的国家,属于坚信有曙光的民族。”刘浪深吸一口气。“屡战屡败没什么可怕,屡败屡战而已!”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夏国章低声念叨着这几句话,眼里的迷茫终于清澈起来。“谢谢你,刘团长,你说的很对,淞沪我军虽然战败,但却也没有让小鬼子占太多便宜,他们人少,老子们人多,淞沪死光了,还有安徽还有湖北,有湖南有广西有广东。。。。。他们死一个就少一个,叼他鬼子老母的,跟他们拼了。”
“嘿嘿,夏师长,敢不敢玩把大的?”刘浪一看有门,心里不由浮上个念头。
别看桂军这会儿一泻千里貌似溃不成军,但说实话,能在军心已经涣散,后有追兵天上有飞机轰炸的时候还能保持军队建制,还能拉着火炮和辎重的,其实已经不负他们广西狼军之盛名了。
刘浪记得曾经的时空中对这场由中国统帅部导演的大撤退最终却变成大溃退的悲惨描述:只有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军队还能在统帅部的调度下对追击之敌进行有效的抵抗,却有三分之二的军队在疯狂向后溃退,超过十几万人甚至是没了建制没了武器,火炮被炸毁或者推进河中,枪支被士兵贩卖换成钱粮,甚至还有的部队在缺乏给养的情况下对友军和百姓进行劫掠。。。。。。
而这位,别看是副师长,但因为其师长在淞沪一役中身负重伤,其实已经执掌一步兵师的军权,就算是在第21集团军,也是能说得上话的重将。
如果,能忽悠上他带着一部广西狼军一起赶赴松江,那去松江却又是多了几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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