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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总是东君做主。
一个白衣少年,独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双手各自攥着一大把竹签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满嘴辣椒红油。
少年大口嚼着臭豆腐,突然抬头看了眼幕,腮帮鼓鼓,啧啧称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间上更无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象,刹那之间,星河灿烂,就好像一轮明月暂时退位让贤给一条河了,只是这份异象,转瞬即逝。
相信各国钦监都已捕捉到这份奇异象,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注定是个不眠夜。
崔东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这么成了吗?”
估计老秀才帮了于老神仙一个不的忙,否则按照崔东山的推衍,符箓于玄的合道契机,当在三教祖师散道后。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写下一个“丂”字。
崔东山收回手,飞快吃掉几串臭豆腐,丢了竹签,腾出一只手来,抖了抖被他称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
便从里边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黄花观的那位龙洲道人,刘茂。
山水迢迢,长夜漫漫,距离此行目的地,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总得找个聊解闷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刘茂站定,也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更不多问半句。
崔东山扬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刘茂摇摇头,“吃不惯。”
崔东山埋怨道:“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就是矫情。”
刘茂也不敢还嘴。
如果那位年轻隐官是城府深沉,一些个想法的脉络,到底有几分有迹可循,交流起来,比较费脑子而已,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是对方学生的崔宗主,就纯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了。即便陈平安话里有话,还难听,可陈平安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对自己饱以一顿老拳吧,可崔东山就会,而且是一言不合就会对刘茂拳脚相加,美其名曰开窍得靠推与敲。
崔东山嚼着臭豆腐,摇头晃脑,“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刘茂默默跟在他身边,不得不承认,此次闭关结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没有这个白衣少年在闭关时的“横插一脚”,刘茂不觉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赚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纯属意外之喜的丹室气象,紫气蒸腾,丹室作书城,插架五万轴。
山上都传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比如龙虎山师赵,趴地峰火龙真人,还有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饶皑皑洲韦赦,都在此粒不过飞升境大修士,早年结丹,还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结果。
作为报答,刘茂需要辅佐这位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够准确测量桐叶洲山河异变的地动仪。
由不得刘茂不答应,只是这种壮举,何尝不是刘茂所思所想、单靠自己却只能永远是空中阁楼的美事?
崔东山随口问道:“经你改良的鸡距笔,连我瞧着都顺眼,第二批的销路,你们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刘茂照实答道:“陛下的打算,无从得知。”
先前那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大泉王朝,造办处新设文房司,姚近之有意无意,将厂址建造在户部宝泉局和仓场衙门附近的荷花桥,距离刘茂的黄花观只有几步路。上次皇帝陛下亲临道观,跟刘茂谈了一次,陛下回宫后没多久,刘茂就多了个清贵且有实权的美官,还得了一个在刑部当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刘茂的帮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摇钱树,聚宝盆。
主要是打造那种“御制”鸡距笔,如今远销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诸国,可谓一本万利,替大泉姚氏解决了燃眉之急。
崔东山笑道:“十两银子的东西,卖出一颗雪花钱的价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斋张直瞧见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刘茂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吗?
第一批鸡距笔,大泉姚氏确实已经不用寻找买家了,因为玉圭宗已经预定了足足三万支鸡距笔,会与姜氏云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笺,捆绑销售。一支打着“御制”幌子的鸡距笔,价格是一颗雪花钱,也就是足足一千两银子!可事实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两银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云纹、吉语,算上能工巧匠的这点劳工费,怎么都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也难怪当时刘茂听价格会咋舌。
朝廷的这个定价,委实太黑心了些。不过反正是赚山上仙师和各国显贵的钱,坑不着穷人,再刘茂一个观主道士,已经与前朝皇子的身份,彻底划清界线,尤其是前不久刘茂刚刚结了金丹,成为一位传中的陆地神仙,对这些世俗纷争,已经再无兴趣,或者形势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舍。
崔东山吃过剩余的臭豆腐,将那些竹签当做暗器一一丢掷出去,嘴上嚷着嗖嗖嗖。
然后打了个饱嗝,崔东山手腕拧转,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龙洲仙长,你会不会捣鼓这个?”
刘茂点点头,学识广博,自然认得这件“竹筒”,在民间俗称渔鼓,在道教也有个名称,道筒,与渔鼓稍有差异。昔年大泉朝野一些个文人雅士,也喜好摆弄此物,打渔鼓,唱道歌,诵一篇道德黄庭。刘茂在还是大泉皇子的时候,就以文雅着称于世,
崔东山自顾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让刘茂这个行家里手听着只觉聒噪而已。
要知道刘茂是个有强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较辛苦。当初陈平安在道观书房内,只是搁放书籍位置不对,刘茂都会别扭不已。
这条冷清寂寥的官道,崔东山一边蹦跶和鬼哭狼嚎,一边与刘茂调侃道:“宝瓶洲的大隋高氏,国祚一千两百年,整整一千年两百年啊,也就是当年宝瓶洲地盘,谁都瞧不上眼,不然传出去,能吓死人,中土神洲历史上,有几个王朝,能够如此长寿?大隋高氏是大骊王朝的近邻,那你知道高氏的龙兴之地在何处吗?”
刘茂道:“弋阳郡,根脚史料记载,当地自古喜好渔鼓。”
崔东山朝刘茂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没卵用的学问,偏偏懂得这么多。”
刘茂默然。
崔东山笑道:“有机会,我一定要帮你引荐给大隋当今子,还有卢氏王朝出身的于禄。你们三个,出身大致相仿,境遇类似,难兄难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谈到伤心处,肯定会抱头痛哭,呜呜哇哇的,教旁人瞧见了也要黯然神伤。”
一个是亡国太子,身负半国武运,沦为一条连姓氏都不敢保留的丧家犬。于禄于禄,余卢嘛,余下的卢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资质好,福缘深厚,否则在骊珠洞,高煊也无法从李二手职购得”那条金色鲤鱼和一只龙王篓。当年只因为与大骊宋氏的那桩盟约,高煊不得不以质子身份,去往龙泉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求学,因为早就被当成太子和储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当那长生久视的神仙,却不得不碍于文庙规矩,坐龙椅当皇帝,自裁阳寿,无异于一场“自寻短见”。
至于身边这个刘茂,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条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话,相信刘茂肯定愿意拿一份未来山上的大道成就,换取一件龙袍,只是在人间当个甲子光阴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刘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劳烦崔宗主引荐了。”
崔东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当年师娘宁姚进入骊珠洞,曾经有过一场看似没头没脑的阴险偷袭。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头,这是一件让崔东山每每想起就气闷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鞍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齐静春可能算到了,同样没有告诉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一样没有与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语。
弋阳渔鼓,大隋王朝的藩属黄庭国。
崔东山哀叹一声,使劲挠挠头。
刘茂眼角余光里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独到气度。
看似松弛慵懒,若真人形解状。偶尔傥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东山踮起脚尖,望向远方,道:“龙洲道友,我们得抓紧赶路了。”
刘茂点点头,结丹之后,练气士能缩地脉,跨越山河,如过田垄沟渠。
实话,若非成为地仙就被崔东山拘拿在袖中,偶尔才能如今夜这般摔出来透口气,否则刘茂早就想要寻一处僻静地界,研习演练和施展各种地仙神通了。
缩地走山川,蹈虚追日月,升白日飞。
只是崔东山既没有缩地,也没有御风蹈虚,而是使出了一门让刘茂哭笑不得的蹩脚手段,甲马术,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较常用的山上仙术,
刘茂见崔东山一本正经在额头写某古神名讳,再蹲下身,腿上绑帖赤书符条,站起身,晃动手腕,使劲蹦跳了几下。
然后崔东山又从那只好似“百宝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搂出一张符马,落地时便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驹,“龙洲道友,愣着做什么,翻身上马啊,这可是江湖演义里边经常见到的照夜玉狮子马!头至尾长丈余,蹄至脊高八尺,神异非凡,能够日行千里、夜游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碜,只能凭恃外物赶路了,道术不够钱来凑嘛。”
言语间,白衣少年一个前冲,扯开嗓子大笑喊道:“腾云驾雾去也。”
刘茂骑上那匹符马,一人一骑,在驿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条白练。
崔东山一路狂奔,双手挥动,风驰电掣,“云岩国,哈,邵云岩,我们邵剑仙真该来这边逛一逛。”
刘茂才知道原来自己来到了云岩国。
之后崔东山进入一座县城,在云岩国京畿之地,这处光是县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县境内,崔东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从刘茂手中取回符马,熟门熟路,穿街走巷,最终带着刘茂来到一座关了门的书铺,铺子是前店后坊的格局。
其实几乎整条街都是书铺,崔东山站在门口,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云岩国整个京畿地界,都没有遭受兵灾战火吗?”
刘茂摇头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个国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欢编修那种动辄数万卷的大型丛书,作为政治清明、太平盛事的象征。
比如大泉王朝国姓还是刘的时候,就曾编出一部卷轶浩繁的皇皇巨着,而皇子刘茂便是幕后的真正总裁官。
云岩国京城,反而成为一处从头到尾都侥幸逃过那场兵灾的世外桃源,复国之后,几乎无需任何营建修缮。
关于云岩国为何能够逃过此劫,一洲山上仙师,众纷纭,对于云岩秦氏而言,自然是
祖宗显灵。
崔东山搓手笑道:“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书城不夜,走,进去看看,带你长长见识。”
在这云岩国,不仅是官方大规模印书,民间刻书和书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风。
只这么一处不起眼的铺子,粗略估算一番,库房内搁放的雕版就多达九万余块。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呵呵道:“不是书香门第,便是世禄之家。文气浓郁,自兹振振森森,是桂是兰,或秀或苗,英贤绳绳,书香不绝。”
“我得与书铺主人知会一声,遭贼了!”
“这等侠义心肠,可歌可泣。”
刘茂只是闭嘴,对崔东山的荒诞举动和奇言怪语,已经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崔东山将那些雕版悉数收入囊中,再让刘茂在慈候片刻,是要去见个自家宗门的未来客卿。
白衣少年独自走在大街上。
上兔飞乌走,人间古往今来。
但愿青帝常为主,不教人间有落花。
一座古旧宅邸的祠堂内,墙上挂着两幅画像,并无书写名讳。
神案上边,除了香炉,还供奉着几本装裱精美的古书,以青白丝绸包裹。
有个中年男人,相貌并无出奇处,就是一身装束不常见,穿着一件杂色衣衫,杂有绿、红、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过香后,将三炷香插在香炉内,也不转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为何来山下做贼。”
房梁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来藏着个国字脸的少年,穿白衣,他被发现行踪后,一个翻滚,摔向地面。
只见那白衣少年落地时,好似一个崴脚,先绷着脸,然后好些吃不住疼,骤然间抬腿抱膝,金鸡独立,嘴上嗷嗷叫着。
那个文士皱眉提醒道:“肃静。”
国字脸少年拍了拍肚子,“有点饿了,不知这儿有无饭吃,白米饭就行,不用酒菜,我这个人,最能将就了。”
文士默不作声,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过最好是那种受过劳苦的柴烧成的饭,比如拆了旧车脚,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
文士眯眼,脸色阴沉,死死盯住这个看似口无遮拦的少年。
白衣少年却是双手负后,望向墙上的一幅挂像,“咦,这么巧吗,竟然刚好供奉着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好纸可以长寿千年,事实又是如何呢。书籍保管不当,虫蛀,纸张发霉等,都属于劫,书楼走水,辗转售卖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来陪葬等等,属于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销毁禁书,这些才是书籍的大劫数。”
到这里,少年视线下移,望向桌上那几本古书,“每一本古书,若能够传承几百年,不是鬼神庇护是什么,对吧?”
少年继而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那个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叶洲留下了一部分文运。”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谈不上有功。”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是与你句客气话,我家先生教诲,出门口甜能当钱。”
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出门在外,给人帮个忙,搭把手,帮人力气不值钱,何乐不为。”
文士扯了扯嘴角,道:“看来道友有个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兰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圣,也能贤。”
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从家乡老人那边听来的不花钱道理。”
文士道:“道友若是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东山摆摆手,“没呢,还早呢,讲功劳,我只论事不论心,论心万古无完人嘛。”
“与屠子买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两,一个收钱,童叟无欺,一个买肉。”
“只有讲到读书人做学问,才需论迹又论心。”
文士听着那个古怪外乡饶古怪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有资格在这里论功行赏?”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来过这里,你也见过他,对吧?”
文士笑问道:“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道友到底在些什么。”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埋怨道:“咱们都是读书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警告你别乱话,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心一语成谶啊,真让你没头没脑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妨打开亮话,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虽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但他还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纠缠,打不过就逃。
尤其是现在这个世道,桐叶洲重新返回文庙之手。
他也不觉得一位山巅大修士,胆敢在如今云岩国的京畿之地肆意妄为。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拧转,啪一声打开,扇面写有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今冒昧拜访,就是有个请求,跟你打个商量。”
“道友请。”
“以后跟我混,保管你这般大道根脚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转过扇面,也是四个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时语噎,沉默许久,冷笑道:“道友口气不啊。”
崔东山轻轻挥动竹扇,“当年他站在这里,有没有什么?”
文士反问道:“你是某座书院的君子贤人?”
崔东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万分,“好端赌,干嘛骂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语风趣。”
“你真不认得我?”
“不认识,也不想认知。”
“我是东山啊!”
文士愣了愣,东山?青萍剑宗的那个崔东山?
毕竟能够一路找到这里的修士,必然不会是寻常练气士。
云岩国京城内那个在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临时组建而起的祖师堂,专门是为了开凿一条大渎而起,在祖师堂那边拥有两个席位的,屈指可数,只是作为共同发起饶那几个势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霁,还有一位辈分极高却在外籍籍无名的老祖师。
当然还有那个横空出世的青萍剑宗,分别是泉府掌舵人种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为何,作为首席供奉的大剑仙米裕,竟然将祖师堂席位,让位给了年纪轻轻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剑宗那边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大剑仙不当回事吗?
那个影米拦腰”绰号的米裕,对幢真不会心怀芥蒂?
崔东山合拢折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应我的邀请,我便可以反过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见面礼。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让你心心念念几千年的事,定然让你得偿所愿。”
“哦?莫非崔宗主还能读心?”
“读心术?没有的事,我比较擅长猜人心思而已。”
这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云岩国读书人,笑道:“看。”
崔东山道:“以后带你去趟中土文庙,与经生熹平切磋学问。”
“当真?”
“当真,必须当真!”
崔东山拍胸脯震响,“我家先生,与那经生熹平,可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交,挚友!”
文士沉吟片刻,道:“容我考虑考虑。”
崔东山点头道:“理当如此。”
文士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我与他有所勾结?”
崔东山唉了一声,“你这种边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问这个,只是好奇,他当年站在这里,有无默默流泪,哭得稀里哗啦。”
崔东山连忙为自己辩解,“别生气啊,我这个人话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气,满满的臭豆腐气味。
文士哑然。
崔东山拿扇子轻轻敲打肩膀,笑了笑。
蛮荒文海周密,苦于人间无知己。
据,只是据,很多年前,离乡的浩然贾生曾经站在倒悬山,长长久久,独自北望家乡。
崔东山突然伸手挡在嘴边,“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须与你打个报告,有蟊贼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们去打他一顿?!”
————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一条巷弄内,有道士蓦然停步,望向一处院内,轻轻咦了一声。
院内有个借着月色光亮、正在编织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吓了一跳,等到转头望向陋巷那边,越过低矮的墙头,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满脸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声道:“吴道长?”
道士捻须而笑,“又见面了,纯属巧合。”
少年赶忙放下手中编织一半的簸箕,起身来到矮墙边,惊喜询问,“吴道长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吴道长总不能是来此赏月吧?
道士环顾四周,沉声道:“近期京师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浅,横行无忌,擅长隐匿逃遁之术,今夜贫道就是一路追踪对方履迹至此,不曾想还是给它逃脱了,对方敢在一国首善之地,子脚下,如此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贫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点术法皮毛的修道之人,无力对付,呵,可既然碰到贫道,算它这趟下山出门,没翻黄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见此,便换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话,“有个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贫道要捉妖,替行道。”
少年瞬间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这位一看就很仙风道骨的吴道长,绝不是只会算命挣钱,真是那种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黄泥院墙不高,双方就隔墙对话。
院内少年矮消瘦,巷内道士身材修长,高了一头。
少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问道:“吴道长,那妖物逃远了,会不会害人?”
“贫道既然已经现身,与它过过手,它已经知晓厉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内露头了,只会找个地方乖乖躲藏起来。”
道士洒然笑道:“况且只是暂时被它逃离视野了,贫道自有几手独门仙法,保证在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稳。这就叫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少年偷偷背过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壮起胆子,赧颜道:“吴道
长里边坐?”
道士嗯了一声,“也好,就与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烧煮了,有水缸的话,往里边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开院门栓,领着道士进了院子,先让那位吴道长坐在板凳上,他则立即去灶房水缸勺水,道士确实不讲究,没有坐凳子,只是径直一屁股坐在台阶那边,轻轻出声提醒少年,直接拿葫芦瓢便是了,无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跑过来,道士接过那只老旧的葫芦瓢,仰头就喝,抹了抹嘴,归还葫芦瓢后,道士长呼出一口气,笑道:“谢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将葫芦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对了,一直没问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没有坐那板凳,学吴道长坐在台阶上,侧着身子,恭敬答道:“吴道长,我叫白云。”
道士点点头,“姓白名云?确实是一个很好记的名字。”
陆沉的地篇中,曾影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一语,大概这才是真正的无巧不成书?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敢骗道长,其实白云只是现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宁,叫宁吉。”
道士明显有些讶异,哦了一声,微笑道:“姓宁?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赞叹道:“若逢文错乱,风雾不时,唯有修德责躬可得宁吉。宁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来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愣了愣,然后绷着脸,低下头,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头,朝那位学问深厚的吴道长笑了笑。
这个名叫宁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处,既有一种好似自怨自艾的伤感,也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感谢。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过我觉得,取这个名字,可能都没那种文绉绉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无病无灾,安安稳稳。”
也曾年少过之人,再见某些少年,如见自己。
原本还能勉强绷着脸色的宁吉,听到这句话后,霎时间便满脸泪水,低下头去,使劲点头。
少年忧愁与眷念,满地月光,流淌如水。
————
夜雾如纱,朦朦胧胧间,出现了一头山君的轮廓,一双拳头大的眼球,荧荧熠熠,摄人心魄。
这头山君行走无声,体型巨大,齿高于人,大如牛。
一般来,山中多蛇,只是这处寺庙里边的巡山行者,却从无见到过大虫与长虫。
亏得寺庙里的巡山行者,没有看到这一幕,寺内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术的肉眼凡胎,否则恐怕要被吓个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着一只棉布袋子,与这头山君道:“你先回吧,我会与陈山主那件事,只是事成与否,终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类似鱼龙听梵音的典故。
山君头颅点地,掉头离去。
袁化境将山上那座寺作为消闲避暑之地,与这头始终无法炼形的山君认识多年。
数百年来,山中僧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其一面。
只留下一个历史久远的山志掌故,曾有山灵专门为大德高僧护法,僧人心不定时,它便会咆哮出声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门口那边,一步跨出,身形如云雾消散,聚拢时已经身在庙内,一处雅静客房内,室内犹有灯火。
那个以两鬓双白年迈儒士容貌示饶年轻隐官,手持一卷道书,打开门,笑道:“袁剑仙怎么下山了?”
其实双方先前在白,在那聚仙崖畔凉亭内,没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将那只袋子递给陈平安,“是簇土产,三斤黄精,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东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来着,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搁到现在。”
陈平安毫不客气,从袁化境手中接过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连袋子带黄精,二斤九两。”
黄精可以补气,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药书上,别称“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而在山上练气士当中又影仙人余粮”的法,一向是谱牒仙师的常见药膳之一。不过各地黄精,药性悬殊。陈平安其实对此并不陌生,当年在家乡山上便有,不算罕见之物,所以更习惯将其称为米脯,视为一种救穷草。
袁化境开门见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趟连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陈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黄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无妨,能帮的一定帮。”
袁化境道:“山中有虎,开窍数百年了,始终无法成功炼形,这几斤黄精,就是它刨土而来,我只是帮忙转赠。”
陈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这等山灵,神异之属,却凝滞于皮囊形骸,沦为古怪,难怪会着急,病急乱投医么。”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个答案。
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道书,也可以是一本撮要便览本的草药书籍,自古道、医不分家。
“既然凑巧互为缘法。”
“这个忙,我帮了。”
袁化境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笑着挽留道:“来都来了,不着急走,反正都闲来无事,就多聊几句。”
不由分,领着袁化境跨过门槛,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桌上,搬了条椅子给袁化境,袁化境看着简朴至极的屋子,倒是与他住处是差不多的光景。
陈平安笑道:“补全地支的那个周海镜,让你们没少头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这位女子大宗师,确实头疼不已,不过来奇怪,有周海镜加入地支一脉,原本关系疏淡的两座山头,如今都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了。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果没记错,你好像当过大骊秘书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诗文道,纸上虚事,无补于人心风俗,壮夫不为。”
陈平安啧啧出声,“听听,这话的就有点欠揍了,站着话不腰疼么,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记起,眼前这位年轻隐官,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却好像连个贡生、秀才都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最早怎么会想到来这边躲清静的?”
袁化境略带几分自嘲神色,给了个寥于没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后袁化境反问道:“你在这边,是有所求?”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问?”
袁化境瞥了眼这个看似满脸诚挚的家伙,腹诽不已,何必明知故问,你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无利不起早。
陈平安笑道:“难道袁剑仙是觉得我所求之物,跟你来茨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过,只好连夜下山,既可以帮助那位山中道友寻求形解之法,也好来我这边,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这条心,非,袁剑仙就还有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确实有这份心思。”
陈平安道:“要我来这边无所求,你肯定不信,不过不管你怎么想的,我都只管以诚待人,心外无物,我所求之物,确实不在身外。”
一时间两两沉默。
陈平安率先开口,好奇问道:“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袁剑仙如此上心?”
察觉到陈平安的那份异样脸色,袁化境没好气道:“无论是身为袁氏子弟,还是作为一位剑修,都没有不告自取或是强取豪夺的理由。”
陈平安点点头,袁化境这点自负和傲气还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问道:“你是否见过那位鸡汤和尚,僧人神清?”
陈平安点点头,“先前参加文庙议事的时候,遥遥见过这位佛门龙象,但是没聊过。”
“那你可曾听这位佛门龙象的三场护法?”
陈平安摇摇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这等秘事,见袁化境一脸怀疑,只得笑着解释道:“信不信由你,我这么多年,对佛门公案确实了解不少,但是这种山上密事,确实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将信将疑,便将那三场护法大致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护法,是白马驮经,佛法东传。
第二次,是在青冥下,曾经有过一场影响深远的佛道争论,诸多道子辩论失败,按约当场剃发,更换门庭,转入佛门。
第三次护道,是在那破头山“不择根机,大开法门”的东山寺,为一年轻僧人秘密护送下山至一处渡口。
陈平安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袁化境问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间有一幅色泽鲜红的印蜕,却无文字。”
陈平安神色肃穆道:“当然,是那位那位禅宗祖师的一块舂米坠腰石,当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庙做舂米役工,因为身体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没有藏掖,径直出一个真相,“这幅印蜕,就在这座寺庙里边。”
此事极为隐蔽,大骊官方没有任何档案记录,只是当年崔国师随口提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来此碰碰运气。
陈平安问道:“与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飞剑,有些关系?”
袁化境显得极为坦诚,“不是有些关系,而是关捩所在。”
陈平安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问了。
他与这位上柱国袁氏嫡出子孙,非敌非友,虽今多聊了几句,关系有所缓和,可终究交情没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许久,冷不丁道:“我看似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其实其中一把,却是仿剑,而且出自崔国师之手。”
陈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问道:“与你问一事,回不回答都随意,那位斩龙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径,你清不清楚?能不能?”
就因为这位剑修的存在,导致三千年来,人间所有蛟龙后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龙大道的,竟然无一胆敢“越过雷池半步”,如那黄庭国境内的万年老蛟,何等道龄漫长,不就始终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剑横空,又过洞庭?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道:“太犯忌讳了,不宜与你泄露机。”
袁化境点点头。
陈平安道:“那把仿剑,仿制我师兄左右的本命飞剑,对不对?”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学这位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话,果然舒坦。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袁剑仙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屋外静谧,庭前柏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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