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寒梅5

  令岳凌楼意想不到的是,当他筋疲力尽赶回景元寺的时候,却听说耿芸和袁夫人都找到了。

  耿芸失踪是因为她听说冬梅夜深未归,十分担心,所以只身前往墓地去寻找冬梅。然而却因为山路湿滑而失足滚下山坡昏迷。

  其实昨晚岳凌楼和江城追黑影去山洞时,耿芸就已被送回景元寺。如果岳凌楼当时没有埋伏在墓地,而是在寺内等候消息,也许就没有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了。

  现在耿芸已经苏醒,反过来担心彻夜未归的岳凌楼和江城,正在寺院大堂中向人询问消息。这时突然看到满身泥土、衣裾还被烧毁一截的岳凌楼在江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耿芸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问长问短。

  经过一夜的折腾,心如死灰的岳凌楼看到耿芸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嘴角浮现出欣慰的苦笑。

  就在这时,大堂角落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那个小贱人在哪里!怎么还没找到!”声音的主人正是袁夫人。

  耿芸低声告诉岳凌楼,袁夫人之所以失踪是因为重新安葬春梅的那天下午,冬梅把她叫到寺院后一个僻静的地方,说姐姐死得太蹊跷,怀疑是被她活埋的。她当然矢口否认,争执之间,冬梅失手把她推下山坡,她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了。

  后来,冬梅有用树枝树叶匆匆掩埋“尸体”,打算去墓地拜祭姐姐最后一次就去自首,没想到却在墓地遭遇不测失踪了……

  耿芸说:“难怪那天晚上她坚持要去祭拜春梅,还说什么怕以后没有时间……原来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杀了袁夫人,会被衙门的人抓走,判处死刑。”

  岳凌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冬梅为什么不跟他一起逃出山洞,还说什么“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然而冬梅没有想到,袁夫人根本就没有死,只是昏迷而已。气急败坏的袁夫人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令人到处寻找冬梅,说要严惩不贷。

  听见袁夫人尖利的责问声后,岳凌楼低沉地说出一句:“——冬梅已经死了。”

  原本大堂内人头攒动,喧嚣不堪,但是岳凌楼话音刚落,顷刻间便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讨论案情的衙役们噤声不语,忙着安抚袁夫人的香菱脸色惨白,来往穿梭的僧侣停下脚步,围观人群瞠目结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岳凌楼身上。

  岳凌楼用疲惫的声音淡淡地讲出了昨晚遭遇的一切。三年前被大火毁容、信奉猎户信条的破戒僧,还有连续失踪的尸体,以及春梅腿上被割去的肉……

  所有谜题的答案都已解开,所有人听后都是一阵唏嘘。

  后来岳凌楼带大家一起重返山洞,回到清明储存尸肉的洞窟。冬梅、清明以及春梅的尸体都已经化为焦尸。洞窟深处,清明昨夜磨刀的地方还有十具骷髅。

  周正通等人把尸体和骷髅全都搬出洞窟,重新埋葬。因为已经无法分辨每具骷髅的身份,在征得死者亲属的同意后,他们把骷髅合葬一处,树碑一座——称为“十人冢”。

  景元寺的和尚在心镜大师的带领下,为十人冢和这次事件的所有死者念经超度。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片看似平静的墓地背后却隐藏了一名疯狂的盗尸者,而且还是佛门子弟。曾经欺侮过清明的和尚心中悔恨交加,曾经同情清明的和尚同样百感交集。徳高望重的心镜大师竟连自己的弟子都没能拯救,眼睁睁看他误入歧途,更要多念几句阿弥陀佛。

  念经的和尚们既在超度死者,也在忏悔自己。

  死者终于入土为安,这一天就在喃喃不绝的诵经声,以及死者亲属们的嘤嘤哭泣声中,缓缓地落下了帷幕……

  #

  傍晚,江城把马车牵到景元寺门口。岳凌楼和耿芸从寺内出来,正要登车的时候,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辆威武的马车急匆匆地驶来。

  马车停在门口,从中走下一名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

  岳凌楼和耿芸都认识他,他便是苏府的上门女婿,袁夫人的相公。

  这时袁夫人正好也在香菱的陪伴下走出来,袁老爷见了急忙赶上去搀扶,又殷情又担心地嘘寒问暖,一直扶着袁夫人并肩登上马车。

  车夫扬起鞭子,骏马抬足前行,车轮缓缓转动起来。

  望着消失在蜿蜒山路上的马车背影,耿芸对岳凌楼说:“袁老爷真好,只娶袁夫人一位正妻,相思相爱,不离不弃。”耿原修曾有一妻三妾,无怪乎耿芸会如此感慨。

  岳凌楼笑而不语,轻轻摇了摇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耿芸为好。

  在回城的马车上,耿芸回忆起这四天发生的所有事,依然有一个问题解不开。她自言自语般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春梅为什么死而复活,难道真的是被袁夫人活埋的?”

  岳凌楼本不想回答,但见耿芸一副郁郁不解的样子,只好狠心戳破她对男人的幻想,说:“——其实凶手是袁老爷”。

  果不其然,耿芸听到这句话后立即扭头盯着岳凌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就在动身回城之前,岳凌楼与清和一起整理了冬梅的遗物。在遗物中发现了一封春梅生前写给她的信。春梅在信上说自己怀孕了,不久之后将回老家把孩子生下来。

  冬梅之所以来杭州,其实不是为了投靠姐姐,一起在苏家为婢,而是为了告诉姐姐不要回老家,因为那里已经被毒虫占领,无法住人了。

  袁老爷是苏家上门女婿,苏家不准他纳妾,如果发现丫鬟怀了他的孩子肯定会强迫其堕胎。袁夫人大概早就怀疑春梅与夫君有染,所以避讳谈起春梅。而冬梅也早就知道姐姐与袁老爷的关系,还知道姐姐在苏府受尽袁夫人的恶气,所以才怀疑姐姐是被袁夫人活埋的。

  但是,清明挖坟时春梅的喊声却暴露了真凶的身份——春梅喊的是“老爷救我”。

  如果她不是吓得胡言乱语,那便是她以为挖坟的人是袁老爷。

  以下则是岳凌楼的推测:

  袁老爷大概对春梅说,你先假死,然后我把你挖出来送走,这样你就可以偷偷把孩子抚养长大。但是,身为老爷找个借口送走一个丫鬟何其容易,根本不用假死这么大费周章。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袁老爷一开始就想弄死春梅。

  他担心春梅有孕的事情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杀春梅灭口。

  听到这里,耿芸听后依旧不信,问道:“那为什么不用毒药?”直接毒死,一了百了。

  岳凌楼说:“被毒死是因为有人投毒,猝死则是因为自己命短。前者会被衙门调查,后者则可以当成怪事直接入土,瞒天过海。而且如果查出死者怀有生孕,两人的奸情便会败露,所以袁老爷才如此心狠手辣……”

  袁老爷对夫人的疼爱杭州城内人尽皆知,耿芸一向羡慕他们夫妻恩爱和睦。岳凌楼的话令她大梦初醒,无言以对。

  见耿芸依旧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岳凌楼又接着说:“杭州城除了你爹药王神耿原修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会有假死药。如果你还是不信,只要回去翻一下账本就真相大白了。”

  马车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颠簸,傍晚的凉风从窗帘的缝隙中涌入车厢。

  岳凌楼带着一丝嘲讽叹息道:“只可惜了春梅,所信非人,交心不慎,最后孩子没生下来,还落得一个被活埋的下场。这世上就有这么傻的人,竟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主宰。”

  吃下假死药之后,能不能活下来完全取决于袁老爷会不会去挖她。

  春梅一开始就不该吃,她为什么没有怀疑?难道她与袁老爷的感情真的如此深厚?

  这时耿芸说:“大概春梅服下假死药的时候,也曾怀疑袁老爷是否要杀她,但是她却怀着一丝渺茫的期待把药吞了下去。也许在她心中,如果袁老爷不爱她,她的生命便没有价值,所以死不足惜。她并非是让别人主宰自己的性命,而是飞蛾扑火般把一切都投注在爱情中。”

  “你怎么知道?”岳凌楼笑了笑。在他心中,耿芸不过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如今谈起这些男女感情似乎讲得头头是道。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旁人的臆测罢了。死者已矣,执念已化尘土。如果继续追究下去,也只是陷入“子非鱼,亦非我”的循环之中。

  正想着,又听见耿芸煞有介事地说:

  “这娑河世界人人皆有执念。凌楼哥,总有一天你也会因为爱上一个人而痛不欲生。”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岳凌楼微微怔住,随即他便不以为然地轻轻摇头,笑了起来。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因为他永远不会爱上一个人,永远不会自取灭亡。

  岳凌楼掀开车帘,望着遥远的天边。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染红了地平线,把杭州城内栉比鳞次的房屋笼罩在橘红色的暖光中。

  山路上,马车缓缓前行,留下清脆的马铃声悠扬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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