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来这里干什么?」延世蕃微怒,「这里没有你的事情。」

  「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该走的人是你。」

  月摇光甩开延世蕃,蹲在岳凌楼身边,注视了一会儿洛少轩的尸体,然后扯过脚边的白布,把他搭了起来。

  「不要……」岳凌楼只是这么无力地制止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洛少轩的尸体被白布掩盖。

  「月摇光,你想造反了!」

  延世蕃指挥着手下锦衣卫把他们围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青炎却突然出现。他掐住延世蕃的脖子,在对方耳边低声威胁道:「延少爷不用担心,处理掉这里的尸体后,我们会把岳凌楼平安送到首辅府。」

  延世蕃虽然气愤,但毕竟还有自知之明,知道强硬抵抗没有任何效果,只能强抑怒火,低喝一声:「走。」

  带着他手下那些锦衣卫,离开了洛府。

  中堂一下安静下来,良久,才传来岳凌楼哽咽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因为他们都死了。」

  「你骗我……」

  「是你自己在骗自己。」

  「他们一定是不肯原谅我,才不说话。」

  「是你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月摇光把岳凌楼僵硬的身体揽入怀中,「你不要再这样自己折磨自己,有人看到会心痛。」

  「心痛……」

  那是怎样的感觉?

  岳凌楼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已经痛到感觉不到痛了。

  这颗心为西尽愁痛过,为常枫痛过,现在又为洛少轩痛了。

  痛了太多次,已经渐渐痛得麻木,感觉不到。

  那天晚上雪一直在下,月摇光也没有再说话。岳凌楼靠在他的身上,一直在流泪,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至于他什么时候哭着睡了,月摇光也不知道。

  后来,月摇光抱着岳凌楼离开了。

  青炎留了下来,掩埋了洛家的那三具尸体。

  十二年后洛府的今日,和十二年前岳府的当初,是何等相像。

  事情简单来说是这样——

  岳凌楼离开洛府后的第二天,洛宗建和洛少轩就被东厂锦衣卫押走,说是有什么案子要调查。然后第三天,洛府就接到了消息,说洛家被判满门抄斩。洛家人丁不旺,除了洛宗建和洛少轩,就只有洛心儿、黎雪和小秋儿三个人。

  朝廷格外开恩,放了小秋儿和黎雪一命,但洛心儿被关入天牢的当天,就被冻死了。

  翌日,洛宗建和洛少轩午门斩首,监斩官是内阁首辅延惟中。

  由此可见,朝廷非常重视这件案子,或者说是,延惟中非常重视这件案子。

  行刑之前,延惟中问洛宗建还有什么心愿。他本以为洛宗建会大骂他一顿,但万没有想到,洛宗建的心愿竟是,对着南方磕了三个响头。不仅是洛宗建,洛少轩也磕了,因为这是一笔债,欠债的人不仅是洛宗建,而是整个洛家。

  南方,是杭州的方向;杭州,是岳闲和慕容情死去的地方。

  十二年了,这笔债终于算清。

  洛家父子被斩首以后,尸首被送回了洛府,还有洛心儿的尸体,也被送了回来。府中奴婢已经全都遣散,只有一名老管家,放心不下黎雪,留了下来。替朝廷送尸体回洛府的人是延世蕃,随行的人中,还跟着月摇光和青炎。

  月摇光奉延惟中之命,把一份奏折交到黎雪手中。

  说那是岳凌楼呈给皇上看的,是十二年前岳闲写下的奏折,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花狱火一案的真相。而折子上的罪人,大都已死,只有洛宗建一人,依然存活。岳凌楼要为岳家洗冤,所以把折子呈给了皇上。

  所以,黎雪才恨死岳凌楼。

  但其实,那折子是延惟中呈给皇上的。宗明熹一听是岳凌楼家里的冤案,立刻正义感大兴,发誓要重重处罚。而延惟中又在旁边添油加醋,所以明明是一件旧案,却被判得非常之重。

  其实延惟中不顾一切要除去洛家,还有另一个原因。延世蕃擅自伪造出的那份圣旨,洛少轩曾亲眼见过,当初念在洛宗建是镇抚司的都统,不好乱动,但现在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以除去洛家,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延惟中深知:斩草留根,逢春必生。

  所以他才让延世蕃找黎雪的岔子,想把黎雪也一同除去。

  现在,黎雪因为企图行刺岳凌楼和延世蕃,无疑把自己推上了死路。

  三日后的午门,延惟中再次坐上了监斩台。这次他要监斩的人——就是黎雪!

  那天大雪漫天,围观的人不多,只有洛府原来的管家福伯,一边留着眼泪,一边给黎雪送来了最后的一顿饭。

  黎雪双手被缚,跪在刑场之上,望着飞扬的雪花,她没有喊过一声冤。

  因为她知道,洛少轩也是被冤枉的。既然洛少轩没有喊冤,一定有原因存在,所以她也不喊。

  黎雪没哭,福伯却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把饭菜送到黎雪嘴里,低声哽咽道:「夫人,这饭里放了迷药,你吃了以后,砍头就不痛了。还有你们的小女儿,不用挂心,福伯会帮你们养大……夫人,你和老爷……少爷……小姐……都是好人……下辈子一定可以投个好胎,不会再受这么多苦了……」

  说到这里,福伯已经泣不成声。

  「福伯……」黎雪反过来安慰他道,「我一点也不怕,你不要哭了。」

  「夫人……」福伯紧紧咬牙,但还是没能忍住泪水的滚滚下落。

  「我死没什么,可惜了心儿,她还那么小……连人都没嫁,就已经……」

  黎雪话没有说完,福伯就被看守刑场的侍卫赶了下去。

  黎雪抬头望望远处的天,天边一片惨白,时辰快到了吧?她也该上路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天边好像传来一阵声音。

  那声音裹在风雪之中,缥缈得就像梦境……

  黎雪抬起了头,循声望去,她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听过……那个时候,她坐在大红的花轿之中,既紧张又高兴地顶着那绣着鸳鸯的盖头,算着什么时候能被接到洛府……

  对了,那是喜乐,是唢呐,还有锣鼓……

  这大雪天,还有人在嫁女儿?

  黎雪觉得很奇怪。

  不仅是黎雪,城里的人也都很奇怪,他们被这喜乐的声音,吸引着出了屋子,跑到街上来看新娘。

  新娘坐在轿中,看不见。轿子由四个轿夫抬着,队伍的人也不多,加上乐队,也就十来个。

  但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队伍最前面的新郎吸引。

  说是新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衣,更像丧服。

  但即使如此,他在着雪花飞扬之中,看上去是那么清丽脱俗——即使没有任何笑容,也没有任何声音。

  新郎是岳凌楼,他去了刑场。

  当岳凌楼出现在黎雪面前的时候,黎雪以为自己在做梦。

  监斩台上的延惟中,看到岳凌楼突然出现,也吓得差点跳下台来。

  ——接下来的事情,更像梦境。

  只见岳凌楼跳下了马,走到轿边,掀开帘子——

  那轿中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灵牌!

  岳凌楼捧着灵牌走上了刑场。

  雪花在那一刻旋转飞扬,风变得张狂。

  岳凌楼抱着灵牌,在黎雪身边跪下。

  灵牌是崭新的,黎雪看见那牌上,竟写有『洛心儿』三个刺目的红字。

  黎雪陡然抬头,她有好多话要问,但当她望着岳凌楼时,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一拜天地,岳凌楼拜的是天;

  二拜高堂,岳凌楼拜的是黎雪;

  夫妻对拜,岳凌楼拜的是那灵牌。

  「把他拉下去!」延惟中站了起来,朝那些早已看愣的侍卫挥手。

  然而岳凌楼却在那一刻站了起来,他面向延惟中的方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如果朝廷要斩洛家满门,那么就连我一起——因为我洛家的女婿。」

  「岳凌楼!」延惟中气得咬牙。

  然而刑场之上,岳凌楼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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