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单调的西方天空没有一丝云霞,唯一的橘色残阳把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暖红。时值初夏,江南和中原的气候早已转暖,想必现在已是一派姹紫嫣红草长莺飞的景象,但是在云南北方的这片土地上,依旧固执地透着些残留不去的春寒。
夕阳的尽头是一条古旧的长巷,青灰色的石砖,黑褐色的屋瓦,斑驳的墙壁,厚重的灰尘,再加上令人毛骨悚然的阒静,无论是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是一条死巷。巷子的入口处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乌黑石碑,上面镌刻着两个风骨遒劲的红字『黄泉』。
这条巷子的名字就是——黄泉。
意思是说,只要走入了这条青石板铺成的死巷,就等于进入了黄泉之路。能够活着通过这条巷子的人,溥天之下屈指可数。正因为如此,通常江湖中人都不会涉足这个地方。只有笨蛋才会用自己的命来验证『黄泉』二字发出的警告。
但是此时,黄泉巷的石碑旁却站了一名黑衣的男子。只是站着而已,视线一直望着巷子的尽头,没有向前踏出一步,也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又仿佛是有什么顾忌。
如果是对最近两年江湖中的事情有所耳闻的人,都不会不知道他。这个名为西尽愁的男人,无论脸庞还是身材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外表看来不过二十多岁,但从他眼神里透出的精明和干练,俨然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给人一种涉世极深的感觉。
他虽然一副武林中人的着装打扮,但奇怪的是身上竟没有佩带任何武器。其实,在江湖中每每提到『西尽愁』这个名字时,都会在前面加上两个字——隐剑——杭州『名剑门』的第一名剑。
顾名思义,『隐剑』是一柄看不见的剑,因而也是一柄最可怕的剑。
名剑门有个规矩,第一名剑隐剑的继承是『认剑不认人』的。也就是说:无论你是谁,只要你得到隐剑,你就是隐剑的主人和名剑门的首席弟子。门主下面的第一把交椅就是给你留着的,名剑门里上千名弟子都是你的师弟,都可以随意差遣。
觊觎名剑门首席弟子的人不在少数,欲独占神兵隐剑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所以这条『认剑不认人』的规矩一经传出,江湖中立刻就掀起了一股抢夺的风潮。但是,就在两年前,隐剑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流浪剑客西尽愁得到了。
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物,不仅洞悉了隐剑的秘密,更是凭着他高超的技击之术,把所有欲从他手中再夺隐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所以,西尽愁这个名字就伴随着隐剑在中原甚至南疆地区迅速窜红起来。
因为实在是太强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敢挑战他手中的隐剑了。大家仿佛都默认了西尽愁是隐剑主人的最佳人选。从此以后,名剑门终于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但是无拘无束惯了的西尽愁,即使有个名剑门第一名剑的光辉头衔挂在脑袋上,还是死性不改整天到处游荡,不肯乖乖呆在杭州,而是跑遍了江南大大小小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这次不远千里来到云南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抬眼,天边夕阳的光晕又黯淡了一层,脚下灰黑的影子被拖得更长。西尽愁望着空荡荡的巷子,无聊地晃了晃脑袋。心想:这未免也太慢了吧,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这时,突然一阵寒风卷起地上的败叶扫过了他的侧脸。于是他拢了拢耳鬓被刮散的乱发,并用丝线在后颈的位置上打了一个活系。起风了,如果再不快点只怕要变天了呢……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朝前迈出一步,踏入那江湖传闻中的鬼门关——黄泉巷。
长巷静寂,凛凛寒风,凉意满衾。
整条巷子里只能听到他黑色皮靴扣击石板传出的当当声,那寂寞的声响让黄泉巷更显恐怖。仿佛即使只是呼吸这里的空气,就可以要了人命似的。他走得极为稳重,每一步都是经过了深思才踏出的,因为只要出一点差错,他马上就会一命呜呼。
突然,一阵凛冽的急风自巷尾急速灌了进来!
一群杂色的鸦雀立即被惊得振翅冲向天空,尖利的鸣叫和翅膀狂烈的扑哧中,落下的翎羽回旋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的神经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
西尽愁的衣角『飒——』一声扬向阴灰的天空。
几乎在同一秒,五个黑点乘着风势朝他飞了过来!暗器!
这发暗器的人是个高手,因为她不仅懂得把握出招的时间,而且暗器角度刁钻,封住了西尽愁的所有死角,让他无处可逃。明知无路可退,自可不退。只见他扬起了右手,手中无剑出的却是剑招。一丝白亮的光线从他的手中惊鸿一闪,稍纵即逝。
『嚓——』一声后,西尽愁已收手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平静。然而那五枚暗钉却被劈成了十枚,『当当』十声钉入废宅墙壁,排成一条完美的直线。
这个时候,有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两个在巷口,一个在巷尾。太快了!三人都没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他们能看见的都只有一丝一闪即逝的白光而已——隐剑的剑光。
「走!」
急促地说出这个字后,躲在巷口的一人便飞身消失,另一人也紧随其后。
然而西尽愁对此却丝毫不与理会,他早已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本想把他们困死在机关密布的黄泉巷里,然而他们却好运地在进入黄泉巷之前乖乖逃走了。也许真应当好好感谢那名藏在巷尾冒失行事的刺客吧?
「别躲了,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西尽愁抱着手臂,微笑着偏偏头,用溺爱的口气对着巷尾喊话,「我就奇怪你怎么来这么迟,原来是躲起来,想用暗器来欢迎我啊。」
西尽愁已经从刚才暗器的来势辨出了刺客的藏身之处,并且对刺客的身份,也有了十二分的把握。
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巷子那头还是静悄悄的不见任何动静。大概是这名刺客比较别扭,小把戏被拆穿了以后还不好意思出来。看来不用点手段,她是不会现身了。
于是西尽愁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走向那钉入墙壁的暗器阵,装模作样仔细审视了一番后摇摇头说:「哎呀……这些东西还真是垃圾,不仅奇形怪状,废铁废钢,而且锋口不利,打磨不光……」
「喂,姓西的!你长眼睛没有,乱说些什么啊!」
西尽愁话未讲完,只见一名紫衣女子从一个角落里蹦了出来。两道柳眉拧在了一起,皓齿扣住下唇,一双美目瞪着西尽愁像是想要把他抓来吃了似的,那紫衣女子显然被他刚才的话气得不轻。
看着尹珉珉嗔怒的模样,西尽愁着实吃惊不小。没想到那个小丫头两年不见倒是越长越标致了啊。在心里微微感叹了一下,西尽愁立刻笑道:「我的大小姐,你总算是出来了啊……」
尹珉珉两蹦三蹦地跑到墙边,用手戳着墙壁,板起脸挖苦起西尽愁来:「你是不是在江南花姑娘看得太多,把眼睛都看得不中用了!这些暗器哪点奇形怪状了?那全是被你劈成畸形的!还说什么废铁废钢,都被你弄成了两半,那才叫浪费呢……还有什么锋口什么打磨的,你敢把它放到脖子上试试?看它要不要得了你的命!」
见尹珉珉一本正经地喋喋不休,并且气鼓鼓地丝毫没有要收口的打算,西尽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捏尹珉珉已经气得红扑扑的脸蛋说:「好啦好啦,尹大小姐,算我有眼无珠行不行?刚才说话冒犯,多有得罪,还请尹大小姐你多多包涵,不要和我一般见识了。拜托你就歇歇嘴,少说两句吧……」
「你这个人……」这时尹珉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西尽愁的激将法给激出来了,于是挥拳向西尽愁的肚子打了过去。
西尽愁也很配合地捂着肚子缩在墙角『呜呜』呻吟。尹珉珉看见西尽愁一副滑稽的表情,强忍住笑意把头撇向一旁,哼一声说道:「装什么装呢,难看死了。」
「臭丫头,你下手不会轻一点啊。你爹就叫你这样来接我?」
「我爹说了,对付你不用太客气,弄得你越疼你就越高兴。」尹珉珉边说着,做势还想再补上两拳。但拳头还来不及落下,在半空就被西尽愁给截住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犯贱?」西尽愁苦笑着自嘲了一句,「如果你再打下去,我今天就趴在这里不动了,等着让你给背回去。到时候看我们到底是谁倒霉?」
「耍无赖。」尹珉珉对着西尽愁皱了一下鼻子。但随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收拾起了刚才的玩笑样子,认真问道:「对了,西大哥……天翔门那边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一听这话,西尽愁立刻头疼起来,躲闪道:「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像摸小狗似的揉揉尹珉珉的头,立即转移话题问道:「你爹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尹珉珉不高兴地甩开西尽愁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转过背气呼呼地嘀咕着,「我已经十六了……我都可以……嫁……人……了……」
尹珉珉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三个字的音量简直和蚊子差不多大小。但是西尽愁却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大笑起来:「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原来我们的尹大小姐是想嫁人了啊?」
「你是不是笑得太夸张了啊!」尹珉珉见西尽愁竟然抱着肚子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又羞又窘地狠狠踹了他两脚。
「好好好,不笑不笑……」西尽愁蹲在墙角,一边吃力地憋笑一边问道,「不过……你到底想嫁谁啊?」
「你自己不会去想啊?」尹珉珉做了一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刚跑出没几步,她又回头对西尽愁招招手说:「跟紧点,你已经两年没回来了,这里的机关可有不少变化哦。刚刚看到你贸然闯进来,我都快吓死了。如果一不小心踏错一步,天皇老子下来都救不了你的。」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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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句诗用来形容西尽愁现在的想法是再好不过。那个连野兽也不敢涉足的黄泉巷尽头,竟然是一片苍翠优美,长得郁郁葱葱的篁竹林。
微风轻起,竹叶摩娑,沙沙的响声不绝于耳。
在翠竹的掩映之中一栋精巧的竹楼若隐若现,和四周的风光相互辉映,真是仿若天外仙境一般让人心旷神怡。若真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不问世事,每天饮酒下棋,作画弹琴,与虫鸟共乐,与天地一体,也算得上是一个活神仙了。
「这里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走在这长得正盛的篁竹林里,空气里都是竹叶独到的香味,西尽愁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想当初自己误打误撞闯入了黄泉巷,结识了号称『毒行天下』的尹昀,其经过真算是九死一生。
没想到时光荏苒,转瞬已是五年。
昔日稀竹已成林,昔日荒路已成径,昔日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现在也懂得要嫁人了。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无论江湖如何风云暗涌潜藏杀机,这里总是一派与世无争的平和景象。各大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仿佛永远也不会降临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离开这里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江湖中还没几个人知道西尽愁的存在。但就在杭州天翔门主——唐易——被尹昀的独门暗器『七刃镖』所杀,门主夫人欧阳扬音一口咬定是西尽愁所为后,他的名字一下子就成了最热门的话题。害得他只得离开篁竹林跑去杭州把事情搞清楚,以免给已经隐居的尹昀带来不必要的江湖争端。
尹昀年轻时就因善使暗器,下手阴毒让江湖中人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但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他居然有了个女儿,于是这女儿自然成了他最大的弱点。以前的仇家都把报复的目标定到了他这个未满周岁的女儿身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尹昀终尝苦果。
走投无路之下,他建起了黄泉巷,躲入了篁竹林,这一躲便是十六年。尹昀隐居以后,江湖中唯一拥有『七刃镖』的人,就是尹昀这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忘年交朋友——西尽愁。
所以,欧阳扬音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凭空捏造的。
天翔门主唐易究竟是被谁所杀,这案子虽然查了很久,但直到现在也还是一个谜团。渐渐,这件追查不出结果的事情便开始被人们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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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外的青绿栅栏边,尹珉珉一边推开竹门,一边回头问身后西尽愁道:「对了,西大哥,你刚才是用什么把我的暗器切开的?你怎么没带剑了?」
她知道西尽愁是一名剑客,一柄从师父那里继承来的深黑『启天剑』绝不离手,但现在他手里不仅是启天剑没了,甚至连一件武器都没有,这不能不让尹珉珉感到奇怪。
「那剑……送人了。」西尽愁轻松地答了一句,走进竹楼,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送人了!送给什么人了?」尹珉珉吃惊不小,音量也跟着提高了好几倍。
都说东西用久了也是有感情的,就算是把烂剑既然已经佩带了那么多年就不应该说送就送。更何况启天剑是出自云南紫星宫的,很多人想抢都抢不到,怎么能随便送人呢!这个不知道爱惜东西的西尽愁真该拖出去给砍了。
「送给一个女人了。」西尽愁端起一杯腾着热气的茶,呷了几口。他知道这茶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所以也就不客气了。
「欧阳扬音?」尹珉珉试探地问了一句。
但这四个字刚一出口,害得西尽愁把喝到嘴中的茶全都给喷出来了。奇怪,尹珉珉怎么会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呢?
「瞧你呢,吓成这样,那女人有这么可怕吗?」尹珉珉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丝绢为西尽愁拭去茶迹。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西尽愁表情严肃地问道。
「我听我爹说的啊,他说你和欧阳扬音老早就认识了。而她之所以会一口咬定是你杀了他丈夫,就是想逼你去杭州见她……」
尹珉珉这话可是说得酸溜溜的。虽然她并没有见过欧阳扬音,但是欧阳扬音的美名可是从江南杭州一直传到了云南黄泉巷。那种美女竟然会看上西尽愁,看来自己还得多多加油啊。
「虽然在隐居,但你爹的消息……还真灵啊……」西尽愁叹了口气,一副苦瓜脸。
「你真把启天剑送给欧阳扬音了?」尹珉珉依旧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嗯……是啊。」西尽愁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这样啊……」尹珉珉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失落。心想西大哥果然是喜欢欧阳扬音的,不然也就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了。
「傻丫头,你在难过什么呢?」西尽愁还以为尹珉珉是在舍不得那柄启天剑,于是好心安慰她说,「这次你西大哥在杭州,得到了一个更好的东西。」
「什么啊……」尹珉珉虽然嘴上回了一句,但听语气就知道她对这事没有丝毫兴趣。
西尽愁冲她眨眨眼问:「丫头,你知道杭州名剑门吧?」
「知道啊……」尹珉珉点点头说,「虽是一个新门派,但崛起的速度却快得惊人,只用了两年时间,势力就已经壮大到成为杭州唯一的一个可以抗衡天翔门的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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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部分时间尹珉珉是陪着父亲呆在这避世的篁竹林中的,但有的时候嫌闷了,也难免会跑出去溜达溜达,听茶楼酒肆里的人侃谈江湖中的闲事。所以『东方天翔』、『西方燕云』、『南方紫星』、『北方北岳』,这四个各镇一方的世家大派,尹珉珉还是有所耳闻的。
东方天翔,指的是杭州『天翔门』。它是江湖门派中最财大气粗的一派,有江南耿家的庞大财力作后盾,天翔门经营着海运商贸运送跑镖等多种行业,并且只要是它涉及到的方面,一定都做得有声有色。
西方燕云,指的是长安『燕云山庄』。虽然是很久以前一统江湖的名门世家,有几百年的悠久历史,但自从它的当家人『燕冥无忧』过世以后,山庄里的人就绝少过问江湖中事了。但即使如此,只凭『燕云』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仍然有不小的号召力。
南方紫星,指的是云南『紫星宫』。同样是一个低调的门派,但实力却不容小觑,凭着毒药和剑器这两种东西闻名天下。但紫星宫无论是武功,还是行事方式都无比诡异,再加上擅长迷惑人心的巫蛊之术,所以又被称为邪教,为名门正派所不耻。
北方北岳,指的是京城的『北岳世家』。现任当家人北岳颜官拜刑部尚书,虽在朝为官,但北岳家的势力依然影响到了江湖各大门派。北岳家掌管着京中六扇门的精英捕快,甚至有些直属皇帝的锦衣卫也甘心为北岳家效力。
于是,这东西南北四家各霸一方,彼此牵制着。最近几年倒也相处融洽,安好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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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门怎么了吗?」尹珉珉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致。
「你西大哥现在不仅得到了隐剑,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成了他们的大弟子……」西尽愁这话说得有些自我挖苦,本来他进名剑门就是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情。
「隐剑?」尹珉珉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个啊……就是……」西尽愁狡猾地笑笑,看了一眼尹珉珉,把她的胃口掉到最高后又给她泼一盆冷水,「就是……我不告诉你。」
「哈?小气!」尹珉珉见自己又被西尽愁给戏弄了,噘嘴坐回竹椅上生闷气。
「喂,喂……」西尽愁用手指戳着尹珉珉气鼓鼓的腮帮子说,「不会真生气了吧?」
「废话!」尹珉珉抱着手膀重重地回答。
「谁生气了啊?」
这时一个沉厚的声音从珠帘后面传出来。
「爹!」
「尹大哥!」
尹珉珉和西尽愁同时叫道。
来人正是尹昀,他虽然已经是将近四十的人了,但却看不出半点苍老。想当初他初入篁竹林时,不过是个和西尽愁差不多年龄的俊俏青年,正是在江湖上大干一番事业的年纪,却因为要保护孩子而匆匆隐居起来。
无论尹昀在江湖上的风评多么差,但他却是一个尽职的好父亲。西尽愁会与尹昀这个毒君子成为朋友,大概就是因为看到了他这一个难得的优点吧。
「好久不见啊……」尹昀拍拍西尽愁的肩膀说,「怎么,把我忘了?如果不传信给你,你就不打算回来看看大哥了吗?珉珉,去把饭菜准备好,再搬两坛上好的香酒出来,为你西大哥接风洗尘。」
见父亲兴致正浓,尹珉珉笑着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待尹珉珉走下酒窖,尹昀才认真地问西尽愁道:「你这次回杭州还顺利吧?」
「不劳大哥担心。只是天翔门主……的确死得奇怪……」西尽愁说着眼神黯淡了下去,毕竟这世上能让他没辙的事情并不多,而唐易的死却正是一件。
「是被七刃镖所杀?」尹昀皱眉问道。
西尽愁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尹昀随即变得沉默。但是他却不再多想,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去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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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抄竹笋、竹笋鸡汤、凉拌竹笋、竹笋烧肉……」尹珉珉一边兴致勃勃地报着菜名,一边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到桌上。
看着这满桌的竹笋大餐,西尽愁吃惊得差点把下巴给搁到桌子上:「珉珉啊……你这是在喂熊猫,还是怎么着?」
「什么熊猫?这可是最好的菜了。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饿死算了。」一口气说完,尹珉珉又把一盘『清蒸竹笋』重重放到桌上,朝西尽愁哼了一声。
「好啦好啦,少说点。」
尹昀示意让尹珉珉坐下,然后拍开两坛酒的泥封,随手递与西尽愁一坛说:「大哥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酒是存了十六年的女儿红,今日就看我俩谁先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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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兽嚎,弦月高悬。
竹楼里早已杯盘狼藉,两个男人烂醉如泥,软瘫着趴在桌子上竟还不忘划拳。尹昀强睁着醉眼,嘴中念念有词:「你又输了,喝。」
「喝就喝,怕你不成。」
西尽愁抬起酒坛,放到嘴边,正想往嘴里倒,却发现里面已经滴酒不剩:「珉珉!珉珉……」他向四周望了望说,「快拿酒过来……」
「你还要喝!」正在一旁收拾残局的尹珉珉一把夺过了西尽愁手里的酒坛,怒道,「你就喝吧,你喝死在这里没人给你收尸的!」
「我……还没死呢……」西尽愁带着醉意笑着说。
「你离死也不远了。」尹珉珉狠瞪了他几眼。
「珉珉,去拿酒来。」这次是尹昀的声音。
「爹,你们就别再喝了……」尹珉珉着急地皱起了眉头。
但尹昀却坚持地说:「去……去拿酒……」
尹珉珉无奈只好到酒窖去了。
「喂!」尹昀推了死狗一样趴在桌上的西尽愁一把说,「你醉了吗?」
「我……还没醉,再喝八坛也没问题。」西尽愁抬头在半空中晃了晃手,一副醉鬼的模样。
尹昀敲了他一掌,笑道:「你说谎……」
「我没有。」说这句话时,西尽愁的双眼突然亮了亮。
「那你站起来让我瞧瞧。」
西尽愁笑了一声果然站了起来,他不仅没有醉,而且还清醒得很。他知道今夜必定有事发生,所以尹昀才会急着把自己从杭州找回来,所以他不能醉。
「尹大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好,太好了,好极了,我尹昀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也算不枉此生。」
随即,尹昀也站了起来。今夜他有重事相托,当然也不能喝醉。望着西尽愁,尹昀半天才开口说:「大哥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人?事情已经超出了西尽愁的意料,只见他愣在原地,怔怔问道:「杀谁?」
「药王神——耿原修——杭州天翔门的幕后操纵者。」
沉默,久久的沉默。
此夜太静,此林太深,风起处,竹林沙沙。
西尽愁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为什么要我帮你?」良久他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因为你不会拒绝我。」尹昀说得很坚定。
「我会。」
「你不会。」尹昀看西尽愁的眼神丝毫不乱,「因为你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话音刚落,尹昀便已全身飙血。
江湖上的人说,毒行天下的尹昀全身带着七十六种暗器,并且可以把这七十六种暗器同时发出。如果这七十六种暗器同时指向一人,那么此人必死无疑!
所以,尹昀必死无疑。
当西尽愁反应过来的时候,尹昀全身已有七十六道伤口,道道入骨三分。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时间用这样的方法自杀。
但是尹昀还没有倒下,强烈的意志支撑着他的身体,因为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小心……岳凌楼。」
岳凌楼?西尽愁怔在原地。甚至忘了上去扶尹昀一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一点头绪都摸不到?好像傀儡一样任人摆布……
此时尹昀的双膝一颤,直直倒了下去,在他的身体扑到地面的那一瞬间,西尽愁听到了『啪』的一声碎响——那是酒坛摔碎的声音。循声向竹门望去,尹珉珉正杵在那里,她的眼瞳也渐渐失去了焦距,身体不住地抖动,口中喃喃念着:「爹……爹……」
「别看!」那一刻,西尽愁忍不住大吼了出来,「我叫你别看!」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尹珉珉脸色惨白,头脑里泛起阵阵晕眩,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今夜的确要替一个人收尸,那个人就是尹昀……
西尽愁的喉管哽了哽,蹲下身替尹昀捂下了眼皮:「你果然狠毒啊……竟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相逼,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法吗?」
竹楼外,竹叶依旧沙沙,弦月偏西。
「你说对了一句话,我的确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耿原修,岳凌楼……茫然地念着这两人的名字,刺骨的夜风扬起了西尽愁的长衣。风中夹杂着腻人的血腥和尹珉珉呜咽的哭泣,就像鬼魅即将降临一般。
西尽愁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过身,向尹珉珉走去,抱住了她的肩膀,把这个身体不住颤抖的女孩紧紧抱在怀里:「珉珉,你要跟西大哥离开这里吗?」
一个从小就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在竟又失去了父亲。这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了。尹珉珉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紧紧地抠住了西尽愁的后背,把他的衣服拧成一团,仿佛只要这样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悲伤。
西尽愁轻轻叹气,朝楼外望去。
夜已深,月已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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