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病人

  病房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煤油灯,淡淡的光芒匆匆燃烧。桌上放着一只墨笔,下面压着一张白纸,纸上画着她看不懂的符号。虽是夏天,可房中的空气阴冷得厉害,钻入她每一个毛孔之中,啃食着她的心房,不自主地便起了一圈的鸡皮疙瘩。

  她缓缓朝病床前走去,床上那人安静地躺着,剑眉斜飞,唇角紧抿,挺直的鼻子让五官愈发立体,额角是一道浅浅的伤疤。

  她伸手轻轻掀开单子,朝他身上看了去,却又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瞳孔中充满了血红,空气中残留着从鬼门关回來的气息。

  “莱归哥哥的身上……”

  苏挽蕴垂了垂眸子,点了点头。

  “他一共中了二十余子弹,伤得很重。”

  黑凝的血透过缠绕在他身上的白色绷带,遍及上半身。她紧紧闭了闭眸子,再度睁开,面上的表情已经好了不少。

  “幕妹妹,我刚來营地工作时,连着吐了好几天。每天见到的都是伤兵,尸体。耳边都是炮击,空袭。我的命好像也时时提在手心里,时时就要落去。”

  苏幕遮羽睫轻颤,抬眸看着她,她面上是一丝凄凄的笑容,眼神透过空气,幻化成一片虚无。

  “这段时间我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苏挽蕴。我见了太多生死,太多别离,你知道吗,这里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就好像是两个世界。我在这里待了沒几天,就想回去,心想就算被舟姨娘安排着,嫁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也好过在这里受苦。”

  苏幕遮直直看着她,并不说话,但她也明白苏幕遮是在询问,问她既然如此,为何又留了下來。

  “护士长留住了我,她说国家如今是用人之际,每个人都要做应有的贡献,劝我在这里多待一天。我当时心想,那我就再多待一天。每天就这么多待一天,久而久之,就已经待了下來。”

  苏幕遮垂了垂眸子,心里自然明白这对苏挽蕴有多难。从前的苏挽蕴养尊处优,害怕脏乱,而如今却也置身其中,不得不让人佩服。

  “我每天都会过來看看他,希望他可以快些醒來。”

  苏幕遮点了点头,视线又回归到昏迷的苏莱归身上去。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像一樽倒地了的雕像。恍惚间,她想起小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在雨雪中缓慢地走着,阵阵寒意如何也入不了她的心里去,只是因为他在身旁,温暖便缓缓流淌。

  门外传來了高凌的声音,苏挽蕴忙拉开门,让他进來。

  高奚也跟着,一时间沒注意到苏挽蕴,只是瞧见床上的苏莱归,面色不由一顿。

  “苏三小姐,如今你也看过了,苏副团长的伤势十分严重,一时半会儿无法苏醒,等他醒了,我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到时候你再來探望,如何?”

  高奚撇了撇嘴角,冲苏幕遮眨了眨眼睛。苏幕遮自然知道高奚这次是联系了哥哥偷偷跑了出來,高凌怕父母多虑生气,就想趁着今晚把她们两人送回去。

  “我与家里打过招呼,可以出來多住几日,我也想多陪陪我哥哥。”

  高奚一听苏幕遮这话,便也來了劲,“哥,你看!苏三小姐现在不想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瞎胡闹!”高凌瞪了她一眼。

  高奚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攀附到他身上,笑容也是甜甜的,“哥,反正我都出來了,今晚回去或是过几日回去,都要挨爸妈的骂,既然如此还不如多待几日,挨骂挨得也值了!”

  高凌被她闹得哭笑不得,狠狠点了一下她的眉心,算是默认了。

  “你这疯丫头,得了,说好三日!”

  高奚忙点了点头,朝苏幕遮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苏幕遮便也朝她甜甜一笑,暗香盈动。

  “好了,你们两个都出去吧,医生该來看诊了。”高凌说完这句话,看见旁边站了一个护士,以他的军衔,平日自然是记不住这些小护士的名字,只摆了摆手,对苏挽蕴道,“你去请医生來。”

  苏挽蕴点了点头,低了头就要走,高奚眼尖,一瞬便认出了苏挽蕴來,想也沒想,不由脱口而出,“你……是苏大小姐嘛?!”

  她话音未落,明鼎宇恰巧也入了病房,听得这话,不由和高凌对看一眼,两人皆是一怔。苏家大小姐虽然沒有苏三小姐有名,但总归也是苏南城的女儿,他们仍是听说过的。

  稍微有点小钱的新富阶层,是断不想让女儿來战场当什么护士,只是想着如何攀一门好婚事,方便自己的利益。

  所以听高奚这么一说,两人便有几分好奇。

  “咦?你的头发怎么剪短了?不过你真的很适合短发耶!”

  苏幕遮蹙了蹙眉,瞧着苏挽蕴面上浮起了一脸尴尬,她心里明白苏挽蕴不是害怕被人识出,辱了苏大小姐这个身份,而是心底里对苏家彻底死了心,压根就不想再与苏家有任何瓜葛,不然刚才明鼎宇问她名字,她也不会只答“挽蕴”二字了。

  “你先下去吧,我刚过來,听医生说另几个病房缺人手呢。”

  苏挽蕴抬头瞧了一眼发话的明鼎宇,感激地冲他笑了笑,便转身拉门走了。

  “奇怪了,我应该沒有认错啊,那明明就是苏大小姐嘛!”高奚咬了咬手指,瞧着她的背影,不解道。

  高凌的眼光在她无邪的笑容上流转了一圈,又看了看苏幕遮羽睫下那双盈动的眸子,不禁道:“小宇,医生來了吗?”

  明鼎宇立正答了句,來了,便开门请了医生进來。

  苏幕遮看着这医生手里拿着各种仪器,心里不觉又滑过了一丝痛感,过往碎片式的记忆敲击着她的太阳穴,嗡嗡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想得厉害。她咬了咬唇瓣,眸光轻轻洒到了地面上去,好缓解一番心头的难受。

  “这苏副团长仍是沒有好转的迹象。”医生看诊完,便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苏幕遮抬起头來,定定地看着他,压抑住心里的翻江倒海,目光盈盈,如璀璨的星河。

  “如今能做的,只有等了吗?”

  医生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既然在此房中,就必定是与苏莱归紧密相关之人。

  “是,为今之计就只有等了。好在苏副团长底子不错,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都束手无措,以为他就要去了……竟沒想到还能抢救回來。小姐若是他的亲近之人,就多陪他说说话,聊聊天,说不定能唤醒呢。”

  苏幕遮点了点头,起身鞠躬感谢了一番,明鼎宇便送医生出去了。高家兄妹安慰了她两句也不多做逗留,将空间留给了她。

  她坐在小方凳上,凳子不是很结实,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她开了窗户,窗外温热的风涌入了屋子里面來,吹起她的发丝,也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哥,这阵子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你知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清甜,“舟氏当了正房夫人,苏挽蕴当了护士,止然的爸爸重病,司马识焉和我断交,好多好多,我觉得好累,应付不过來。”

  她看着苏莱归依旧沒有反应的熟睡面孔,心里愈发疼痛。

  “你一定也发生了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听听,你起來告诉我,好不好?”

  说着说着,眼角便滑落了一滴泪來,恰好递到他的手背上,她慌忙抹了抹眼泪,如果这时候苏莱归醒了,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不是又惹他伤心吗?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心紧紧攥着,即使是昏迷着,也不曾放松。她心头一动,用尽力气,这才掰了开來,不由一怔。

  小巧剔透的淡粉色桃花耳钉映入了眼帘,这耳钉是她最喜欢的,平日里经常佩戴,可是不知哪一天起,她便找不到了,也只得让静岚再跑了百货公司一趟,订做了一副一样的。如今细细想來,就是从苏莱归远走的那一天,耳钉才不见了的。

  这便是书中说的睹物思人吗?她不觉抿了抿唇,低下眸來,冷静的风吹入了残留的花香气息,月影翻飞了愁容,揭开了思绪,她的影子倒映在地面上,而他那宛若冰霜的眉头忽而舒展了一寸,几乎在下一秒,她便以为他要醒來,便以为她仍能看见那如夜幕般漆黑的眸光。

  然而,一切终归沒有发生。

  她低了眸去,心头是难言的苦楚,期望被一点点的缓存与寄放。

  她转眼看着煤油灯下的笔墨,忽而想写些什么,只是写给他看,告诉他,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情。

  她坐到了小方桌前,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仿佛回到了最初学写字的时候,每一笔都倾注着满满的感情。不知不觉,思绪开始模糊,隐隐约约中,听到那个黑发少年沉稳的声音,穿过她的耳畔。

  “幕妹妹,我会带你走的!我们一定可以活着出去的!”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影像在脑海中不止一遍的翻腾,一遍比一遍清晰,一遍比一遍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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