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安国寺一片宁静。
僧人们晚课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入眠,少数修为jing深的老僧或参详佛经,或默诵经文,或打坐参禅,总而言之,在外头走动的,只有偶尔一队提着灯笼的巡夜僧人。安国寺中并不像化度寺那般曾经有过富甲天下的无尽藏院,自然也就少有jiān徒觊觎,如此巡视,往ri不过是习惯使然。然而,现如今公孙大娘师徒以及麾下乐师歌姬都住在本寺,为防出事,巡查已经比往ri加派了一倍的人。
那一行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的僧人从公孙大娘一行人所居的jing舍后头围墙竹林中穿行而过,不多久,青翠的竹林中便探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来。那人先是盯着渐行渐远的灯笼光芒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往那jing舍并不算高的围墙望去。好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露出身形,往前踏了一小步,但很快就仿佛是避如蛇蝎似的缩回了脚。
不行不行,要是他真的踏出这一步,这么多年的佛法就白修了!
将近月末,天上的残月又被乌云笼罩,因而这竹林幽暗,巡夜人刚过,除却他再也没有别人。凭着他那些年苦练的功夫,要翻过那堵墙易如反掌,可小和尚罗盈却是犹如双脚钉在了地上一般,就是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尽管今天白天才是第一次见到岳五娘,可她那一颦一笑,却仿佛勾魂夺魄似的,让他怎么都难以抑制那颗躁动的心。尤其是傍晚时分,毗邻这座jing舍的另一处院子为人占去,他就更忍不住那种冲动了。
“那王郎君之前盯着公孙大家和岳娘子的目光分明不怀好意……对,我是来提醒她的!”
小和尚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又使劲鼓足了勇气,这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围墙。然而,手扶着那夯土所筑的围墙,分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过去,可他又再次犹豫站住了。偏偏他那右手又碰到了左手那串菩提子手串,这下子更是苦了脸。
那位杜郎君肯定是因为他武艺好,佛xing又高,这才送给他这串手串的,可眼下这事儿要是万一给人知道……阿弥陀佛,他都在想什么呢!
罗盈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驱除脑海中那股罪恶感,可这种纠结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重了。满心惶然的他忍不住背靠着夯土围墙缓缓坐了下来,心里却把诸天神佛全都求遍了,希望这些佛祖罗汉出来指点自己该怎么做。然而,拿这种事情求神拜佛的结果只能是让他更感彷徨,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那围墙下头踱了好一阵子,这个从小生长于佛门却第一次动了凡心的小和尚愣是进退两难。
chun心一动,就是佛祖驾临指点迷津,又哪里是能拉得回来的?
就当他满脸痛苦地抱头之际,练武多年而锻炼出来的敏锐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有脚步声,有兵器在行走之间摩擦衣物的声音,有衣袂被夜风吹起的声音。一刹那间,原本还在苦恼的小和尚一下子提起了jing神。他运足目力往黑暗中看去,见是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彼此掩护着朝这边潜了过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节坊间已经夜禁,武侯也应该在四处巡行,安国寺乃是清静之地,这jing舍更是位于寺中腹地,值夜的师兄们都练过武,怎会让这些人轻而易举地从外头潜了进来?
他正要张口嚷嚷,可下一刻,他却突然灵机一动,生出了另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是就在这里把这一伙贼人统统收拾了,岂不是能让公孙大家另眼相看?说不定,岳娘子还会笑着夸赞自己武艺高明,那时候,他就又能多对其说几句话了!
小和尚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当即也不出声,只小心翼翼往旁边朝那几个人掩了过去。他是在少林寺正经学来的武艺,每ri上下山中挑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苦,这会儿自然是丝毫声音也无。即便他静悄悄地接近了那些人,对方竟是丝毫没有察觉。非但没有察觉,那几个人靠近了夯土所筑的围墙之后,竟是还有闲情逸致说起了话来。
“公孙师徒毕竟是jing通剑器的,万一惊动了她们,或是她们不肯就范……”
“惊动了就强来,至于反抗……那剑器不过是耍着好看的,真正对敌肯定是花架子,不用担心!”
“郎君家中什么婢妾没有,这一次瞧中的竟然是这等名声赫赫的!”
“若不是名声赫赫,怎能入郎君法眼?她就是再有名,也不过一飘萍,王家可是公卿之家!再说了,师徒一块上,那真是……”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之后的yin笑声,小和尚登时心头大怒。对于艳若桃李却常常冷若冰霜的公孙大娘,他是不敢接近,但心里却是敬畏得很。更何况,那可是岳五娘的师傅!此刻确定了他们就是傍晚时分强行要住进寺中jing舍的那位王郎君从者,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看准那个随随便便把佩刀放在手边,偏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突然猛地扑了过去。
这犹如猛虎扑羊似的一招,顿时打了这帮原本嘻嘻哈哈把今夜之行当成是玩耍的家丁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家丁就被罗盈高举过头,继而摔到了他们几个当中。这黑灯瞎火的时候猛然来了这下子,他们登时乱成一团,一时间再也顾不上什么要隐秘要安静,纷纷彼此呼喝着同伴,又有人手忙脚乱地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然而,没有这一丝火光还好,就在火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就只见那点亮火折子的人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黑影,紧跟着人就发出了一声惨叫,不多时便是重重的坠地声,听声响不知道是压断了几根竹子。
“是个小和尚!”
“小心,这小和尚厉害得很!”
“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咱们聚齐围上去!”
在这打斗声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仿佛暂时被人遗忘的jing舍围墙上头,也现出了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数量与结果绝不对等的一场打斗,此人突然扑哧笑了一声,随即便脑袋一低又不见了。
“师傅!”岳五娘兴冲冲地冲进了公孙大娘的屋子,笑吟吟地对正在仔细擦拭剑器的公孙大娘说道,“后头动静这么大,师傅你还真沉得住气!我刚刚去瞧过,就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和尚正和一群人厮打在一起,那些人瞧着像是隔壁霍国公王大将军家里的从者!”
“哦。”公孙大娘头也不抬,直到徒儿娇嗔地上来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才淡淡地说道,“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不外乎是打我的主意。倒是那小和尚奇怪得很,仿佛在那儿徘徊了好一会儿。”
“肯定是因为被师傅的绝世风采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哎哟!”
岳五娘敏捷地躲开了公孙大娘那突然抄起桌上裙刀突然上挥的一记,可等退到安全地带,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时,却突然只觉得头上发髻一松,紧跟着,原本绑得严严实实的头发竟是整个披散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道,她也不恼,一面随手结发,一面不解地问道:“师傅就真的只当不知道?”
“你去叫醒康老他们,让他们大声呼喝……记住,就喊有贼!”
在那一阵阵呐喊呼喝声中,不但寺中巡夜的僧人渐渐都赶了过来,就连早已睡下的主持崇照法师也被惊动了。当他匆匆带着人到了这jing舍后头的竹林时,看到就是四处亮着几个火炬,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直哼哼不能动弹的人,旁边的罗盈则是被两个僧人死死拉住。而傍晚时分才刚住进来的那王大郎及几个从者,则是正和早一步赶过来的监寺等僧人理论。
“监寺,是他们觊觎公孙大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翻墙潜入jing舍!”
那王大郎恼恨地瞥了罗盈一眼,随即冷笑道:“他们鬼鬼祟祟,你哪来的证据?”
小和尚脸sè涨得通红:“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笑话,可有旁证?”见罗盈哑口无言,他便一振袖子满脸桀骜地说道,“我这些从人是因为正巧有人起夜,看到这半夜三更有人接近公孙大家的jing舍,却发现有人意图不轨,所以方才叫了人出来擒贼,却不料这意图不轨的恶僧竟然倒打一耙!这安国寺好歹也是受敕封的大寺,寺中竟然有人不守清规,真是笑话!”
罗盈只觉气得胸口都疼了,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家父爵封霍国公,官拜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我也有官职爵位在身,你这连剃度都未行的小沙弥,是谁血口喷人还用问?”
此时此刻,崇照法师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不知道罗盈怎会出现在这儿,可对于这个从小收养在寺中的孤儿,他却有十足的信心,更能断定必是王守贞yu行不轨。然而,此事倘若真的闹大,无论是对寺中清誉,还是于上下僧人,都会受到莫大的牵连,王守贞却决计动不了一根毫毛,他只能把心一横上得前去。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jing舍那边传来了一个清亮而娇媚的声音。
“各位大师,师傅请我来传一句话。此刻夜sè已深,明ri还有一场盛会,既然不曾出什么大事,不如揭过了如何?”
听到公孙大娘让人如此传话,崇照法师哪里不知道这息事宁人的背后,必然是公孙大娘也明白事情原委。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王守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公孙大家如此说,便把这个犯事的小沙弥先押下去,明ri一早再作理论!”
尽管崇照法师息事宁人,但等到散去之后,王守贞满脸yin霾地看着那公孙大娘所居的jing舍,见其中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召了一个从者过来,恶狠狠地说道:“居然让个小和尚来坏了事!给我去查查,这小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历,和谁有往来……我就不信随随便便一个小光头就有如此大胆!还有,这公孙大娘既然如此摆架子,我得好好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ri那一场剑舞休想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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