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坊一处寻常的官邸宅院书斋之内,一个老者正在执笔疾书,眼看已经快要写完了,他却突然丢下笔,将这张墨迹淋漓的纸揉成一团,愤而站起身来。然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他最终还是颓然坐了下来,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看到案头那一方印章正是兄长去世之前赠给他的,他更是心头酸涩难当,到最后不禁捏成拳头狠狠捶了下去。
张家本来就是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即使他父祖也曾经为官,可都是微末小官,直到长兄和他先后腾达,方才算是真正挣脱了岭南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劝谏不要废太子而失了圣心,又有李林甫从中作祟,长兄又如何会在岭南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张九皋便凝神静气,再次摊开一张笺纸,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了起来。他和兄长张九龄都曾任过多年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因为安抚蛮人有功而赐爵,可他如今是因病归长安,在中枢早已没有多少影响力。虽说他并不企及什么拥立之功,可一想到如今长安上下一片疯狂地推举贤王,却没人想到蒙冤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没人想到自己的长兄张九龄,他的心里就大为难受。
“家翁,家翁”
听到这个声音,张九皋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登时污了字纸。他有些恼火地抬起头叫了一声进来,等到一个老仆匆匆进了书斋,他方才不满地质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家翁,杜相国亲自上书,为张相国请封”
“什么”张九皋霍然站起身来,面上赫然又惊又喜,“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那老仆也是识文断字之人,定了定神就双手呈上了几张小笺纸:“杜相国的奏疏已经被人传抄了出来,请家翁细看。”
张九皋连忙接了东西在手,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已是热泪盈眶。长兄张九龄执政时,就曾经断言因失律之罪而被押送回京的安禄山是祸害,请明正典刑以正军法,却被李隆基大手一挥饶了。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变故,便酿成了如今的大乱其后长兄被贬,仓皇出京,虽说后来总算勉强振作,在任上也颇有建树,可终究英年早逝,六十出头就去世了,追赠不过扬州大都督,仿照的赫然是外官之例。
而现如今,杜士仪竟是请求追赠张九龄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同时加开府仪同三司,另行官祭
“阿兄,阿兄你当初和杜士仪同僚时,曾言他年少谦和,博闻强记,风骨铮铮,才于卓然,没想到时隔多年,旁人都忘了你的先见之明,他却还记得你”
张九皋喃喃自语了一阵,眼圈已是完全红了。他双手颤抖地捏着那薄薄几张小笺纸,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兄既然已经有人出面说了公道话,那么剩下的就让他来做吧
如果说,杜士仪上书请追赠张九龄太尉,又挑明了其对安禄山叛乱的先见之明,只是让很多正在一心谋求拥立之功的官员们有些小小的尴尬,那么,从岭南五府经略使任上卸任一年多,正赋闲于长安常乐坊私宅养病的张九皋,就真正是一道奏疏石破天惊。
请追复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爵位和谥号
直到这时候,长安官民方才想起来,在懿肃太子李亨冤死之前,还有三位同样倒霉的皇子。只因武惠妃的谗言,他们就被李隆基这个做父亲的贬为庶人流放岭南,不到数年就纷纷病故。那时候,暗地里为他们鸣不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如今时隔多年,这桩旧案终于有人翻了
百姓们固然只是纷纷称道张九皋能够为三王讨公道的一片公心,可大臣们却无不想到,废太子李瑛当初可是留下了六个儿子庆王李琮无子,故而将这六子养在膝下,其中平原王李伸以及嗣庆王李俅兄弟是废太子妃薛氏嫡出。如果追复了李瑛爵位,真的按照嫡庶长幼来算,嗣庆王算是承嗣庆王,不能再算是李瑛之子,可平原王李伸这个嫡长孙,却比南阳王李要腰杆直多了
随着张九皋的奏疏,当年那场被李隆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宫变,其内情亦是迅速从宫内泄露了出来。武惠妃矫诏召三王入南薰殿,欲图连天子和三王一锅端,奉寿王李瑁即位,幸为三王识破,带了内侍监的几个高品内侍及禁军解救天子危难,然而事败之后武惠妃被囚,三王却因此遭天子疑忌,光王李琚触柱表清白,李隆基却依旧不容,不顾光王重伤在身,废三王为庶人,将他们出贬岭南。
这一系列真相一出,登时有吏部尚书齐潮等几个相熟官员联袂访高力士求证,虽说高力士默然不语,但熟悉他的齐潮从高力士那黯然的表情就已经断定,一切都是真的齐潮自己就因为亲近高力士的缘故被李林甫疑忌,好容易在外躲过一劫回朝任职,如今确认这样的往事,他心里顿时直发寒,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古往今来,为天子者无不有自己那一套帝王心术,李隆基做得并不算最出格,可他如今却是最倒霉的。临到晚年,令名尽毁,最要命的是,他藏着掖着的那些事全都被人翻了旧账
然而,时昏时醒的李隆基却并不知道这些。这大半年来他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几次重挫,换成别人,又是气,又是病,又是伤,早就一命呜呼了,可他却一直顽强地硬挺着,这一次中风也同样不例外。即便他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可他勉强还能够说几句含含糊糊的话,字里行间却都是探问外间的状况。可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地打探,几个御医对于这些无不三缄其口。被天子追问急了,几个御医于脆对视一眼,齐齐告退了出去。
走出兴庆殿时,为首的御医方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嘟囔道:“若是陛下知道外间发生的事,再气出个好歹来,我们谁能负得起那个责任?”
“毕竟推举贤王是五日之后,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们几个肯定要顶缸。”说到这里,最年轻的这个御医扭头看了一眼大殿之内,突然觉得李隆基有些可怜,“想来陛下问归问,但绝对不会想要知道,外头究竟起了多大的波澜。据说,杜相国除了请求上书追赠张九龄为太尉,还有一封奏疏是请解招讨元帅一职。”
“不止,杜相国还上奏请昭雪李邕和王琚等人的冤案,又或者说,由刑部和大理寺重新核查天宝之后的案卷。同时,许受冤官民子弟为已故的亲友鸣冤。为了这个,坊间不少人奔走相告,甚至还有不少人家放起了爆竹。如果不是登闻鼓那儿专门有四个御史赶去坐镇,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敲上多少回登闻鼓”
那个为首的御医说到这里,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出生于武后末年,历经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比这些年轻人看得更深远。历来这些请求昭雪受冤官民的奏疏,要不就是与苦主有深切关系的子弟亲友所为,要不就是新君即位,要施恩臣民,故而要做做姿态除旧布新,可现在杜士仪还没等到天子退位,新君登基,就把这一系列事情全都摊到了台面上,哪怕日后新君登基后照此办理,这份恩德首先就会落在杜士仪头上。
比如这一次,如果没有杜士仪上书请追赠张九龄太尉,开府仪同三司,张九皋会上书请追复李瑛三人的太子和王爵之位?
张说之后,张九龄便执文坛牛耳,而且他无论在外官还是在宰相任上,提拔过很多文人墨客。所以,即便杜宅闭门谢客,因张九龄追封之事,仍然有人不管不顾前来造访。当杜士仪看着阿兹勒亲自送上来的这几份拜帖,他一看是王维杜甫王昌龄岑参,顿时笑了起来。
“摩诘经张文献举荐为左拾遗,杜子美曾经一直后悔献书张文献而不成,他们俩过来也就算了,没想到就连少伯和小岑都全来凑热闹又是旧友,又是僚佐,我这清净是保不住了。传令出去,开门,迎客”
杜宅大门敞开迎客,杜士仪亲自设宴款待当年旧友僚佐,当这样的消息传开之后,还不等这几位去杜家拜访的人回到自己家,他们的家门口就已经聚集了一大片来打探消息的人。这其中,御史中丞王缙立刻遭到了同僚上司下属的围堵。
“夏卿,你和崔家是姻亲,崔家又和杜家是姻亲,你之前说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如今令兄已经见到了杜相国,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何止令兄,王中丞,据我所知,令兄当年左迁后,你和杜相国交往甚密,甚至张河东相国在位时,新宅落成,你跟着杜相国过去,还曾经吟诗一首。”
“王中丞,现如今外头就快要乱成一团了,你就好歹说一句话让大家安心一下吧”
王缙只觉心烦意乱,到最后也顾不得是否得罪人了,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来,这才阴着脸道:“我是我,杜相国是杜相国,我却不会扯着虎皮做大旗家兄后杜相国一科为状头,彼此相交莫逆,我也因此和杜相国相交,但那是少年时事,如今怎会因私废公?若是我自己,我可以在这儿撂一句明白话,南阳王乃是懿肃太子次子,论礼法当然应该承继大位”
看着身边人一个个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又是打哈哈,又是试探,好一阵子方才渐次离开,王缙不禁气恼得随手抓起一样东西怒掷于地。如果不是张九皋那追复太子李瑛的奏疏,南阳王李的优势地位不可动摇,但现在这个变数太大了
把新君登基施恩于下的手段都给抢去了,杜士仪恐怕比他想象的那样更加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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