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黑虎帮

  张震出了黑虎帮大院,院门口卖馄饨的小贩听见动静扭头看来,先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娘嘞!”,手一抖就扔了长勺,勺柄很快没入了热气腾腾气泡翻滚的汤锅里。

  然后他瞪大眼睛,畏缩之中带着好奇的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神情古怪的男人跨过门槛,步履有些飘忽的走到街上,像是迷了路一样左右看了好一会儿,才不那么确定的选择了一个方向离开了。

  男人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退避,暮色渐深,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路人的身影都在街边的阴暗处模糊了。小贩一眼望去,整条大街上似乎只有这个男人踽踽独行,背影竟有几分萧索和落寞。

  馄饨小贩怔怔的看着,脑子里晃过无数个自儿时以来就时常听说、老掉牙又百听不厌的传奇故事,故事里的主角,似乎也都有一副这样的背影。

  “我哩个老天爷,竟然有人单枪匹马砸了黑虎帮的场子,这事儿回去可真够我吹一年了。”小贩喃喃的道。

  张震再抬眼时,已经身在桐萍街,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牵引着,他没有刻意,却又神奇的回到了这里。

  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样,花瓶店的钱掌柜还在吆喝他的瓷器,醉仙楼的徐小二还在炫耀他高亢的嗓子,绣楼春院门前的姑娘们也还在搔首弄姿。

  但一切又不一样了,没人再跟他打招呼,没人再亲切的喊他一声“张掌柜”,他们躲让着、惊惧着,一边避开他的眼神一边又偷偷的抬起眼来窥视,把嘴唇凑到同伴耳边窃窃私语。

  这种场景张震太熟悉了,二十五年,他起码有一半的光阴都在这种情形中度过。

  深恶,痛绝。

  “吧嗒。”

  一声轻响,张震感觉后脑勺一疼,像是什么东西砸落下来,低头看去,是一根木棍,张震继而抬头。

  头顶的二楼,一扇窗子开着,探出一张眉目含春、风情万种的脸,那张脸正看着他。

  跟大街上碌碌众生不同的是,那双细挑的眼睛里,没有嫌恶,没有惊惧,没有阴暗的异样,只是微微的错愕,像是看到了三条腿的蛤蟆会说话的马,或是一嘴挂满翠绿韭菜的白牙。

  这一丝简单的错愕随即也消失无踪,很快就重新归于平静。

  “上来。”她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张震低头看了眼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犹豫了一下。

  “上来。”她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多了几分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于是张震迈步进了那个挂着“怡香院”匾额和绯红色帘帐的大门。

  张震只走了三步的功夫,怡香院的大厅就完成了由嬉笑打骂到鸦雀无声、再由鸦雀无声到满堂惊叫的转变,很快,丰满艳丽的冯妈妈就在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跟随下迎了过来。

  看到是张震,她先是有些惊讶,把张震上下打量了一遍后,她的惊讶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笑意,像是早料到如此,而预见终于得到应验。

  “张老板,你这是……”冯妈妈开口问道。

  张震道:“我来找连蕊。”

  冯妈妈十分幽怨的看了张震一眼,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他身上淋漓的鲜血,用一如往常的甜腻嗓音道:“唉~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前几日听你夸妈妈我风韵犹存,还道你是诚心,让我真真的高兴了好几天,日思夜想着张老板你能来,咱们坐一块儿说些贴心的话儿。现在看来,净是哄人。唉——到底是老喽,比不过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们待见人。”

  说着,她一脸伤心的模样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拭了拭眼角。

  对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这般作态,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冯妈妈身后几个伙计脸色都很不自然。

  冯妈妈拭罢了眼角那不知有没有流出的泪水,没等张震说话,伸手往二楼一指,道:“花姑娘的房间在二楼。”

  作为怡香院的常客,张震对冯妈妈的印象一直都还不错,虽然她经常很风骚的靠过来挑逗自己,却从未想方设法的骗他掏银子,这对一个虚情假意的风月场生意人来说,挺难得。

  张震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台阶,还是停了下来,想了想,回头提醒道:“我身上的血……是范猛的。”

  冯妈妈在这种情形下仍能以平常心待他,已经让他心存感激,他不想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惹到麻烦。如果她不愿意,他会立即离开怡香院。

  “谁?”冯妈妈侧了侧耳朵,像是没听清楚。

  “范猛。”

  “范什么?”

  “范猛!”张震加大了嗓门。

  “什么猛?”冯妈妈又将耳朵往张震身边凑了凑,脸上茫然的像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耳背老人。

  张震泄了气,声音恢复了正常:“我还是去找花连蕊吧。”

  冯妈妈神色顿时明朗起来,跟前一刻的茫然完全判若两人,她热情的道:“上楼左拐,一直走到头,最后一个房间就是花姑娘的。”

  走到二楼过道尽头,张震推门进去,花连蕊在圆桌旁面门而坐,已经在等候。这个平日里媚眼横飞的女妖精,此刻神情坐姿出奇的矜持端庄,还带着淡淡的冷意。

  “坐。”花连蕊那双凤眼朝近门一侧的圆凳示意,她身前曲柳木嵌花岗岩的圆桌上,摆着一套淡青色汝瓷茶具和一尊青铜博山香炉,香炉里淡烟袅袅。

  焚的是沉香木,泡的是铁观音。

  张震坐下。

  认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进到花连蕊的房间。异乎意料的是,她的房间装饰不像她衣着打扮那样风情的离经叛道,一床,一桌,一柜,一灯柱,连门帘纱帐都没有,简洁的近乎清冷,简直不像是一个女儿家的闺房。

  花连蕊静静的看着张震,张震也看着花连蕊,两人都没有说话。很快,朱泥小炉上的水开始沸腾,花连蕊收回目光,将壶提下来,热盏,洗茶,将第一泡倒进茶盘,续水,稍等了片刻,将井栏壶里的茶水隔了细细的纱布倒入茶海,再用茶海分倒两杯。

  目缓手稳,出水细匀。

  “尝尝。”花连蕊端了一杯,轻放在张震面前。

  张震将茶杯端起来,瓷杯入手温滑如脂,茶汤淡黄清亮,未入口,一缕茶香已如丝线般钻入鼻孔。

  一杯饮罢,唇齿回甘。

  饶是张震不懂茶道,也要由衷的赞一声“好茶!”

  张震连喝了三杯,茶海也就见了底。花连蕊这才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直视着张震,淡淡的道:“有什么烦心事,说说。”

  她语气里没有半分窥探的意思,像是朋友间的拉家常。

  张震想了想,道:“有个人,不知道该不该杀。”

  这句话,以一个面馆掌柜的身份说出来,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就像他满身的血迹。而且有些话,他本来也不打算向外人讲,宁愿烂在肚子里慢慢沉淀或是遗忘,可不知为何,这会儿就是自然而然的顺口说了出来。

  他没有说杀谁,他知道她一定知道。

  房间里茶香和熏香混合在一起,四处弥漫。

  花连蕊视线下移,看着自己面前一直没有动嘴的茶杯,一根香葱一般的食指指尖在杯口轻轻摩挲着,悠悠开口道:“杀了怎样?不杀又怎样?”

  张震道:“不杀遗恨,杀了诛心。”

  “诛心?”

  “我曾发过誓不再杀人,也不愿再杀人。”

  “哦,是这样吗……想杀,又不能杀,听起来像个两难的问题。”井栏壶里又添上了水,花连蕊看着滚烫的热水冲打着墨绿的茶叶,细长的眼睛像猫儿一样微微眯起来,眼角上挑的弧度越发明显。

  张震重重的呼了口气,伸手扯了扯衣领。

  “不愿再杀人,是因为什么?”花连蕊又问道。

  “人杀的多了,就没了人性,我不想再回去当一个满手血腥两眼灰暗的屠夫。”

  花连蕊忽然抬头看向张震,眼里绽放出一种异样的神采,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似乎想要把张震看透。可张震又分明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已经看透了他,了解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情。

  “所以当了面馆老板?”花连蕊唇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以后也想当。”张震道。

  花连蕊道:“既然你不愿意亲自执刀,何不借一把刀”

  张震想了想,道:“什么意思?”

  花连蕊道:“你要知道,如果你想对付范猛,就要面对整个黑虎帮。”

  张震点了点头,道:“嗯,这个自然。”

  “黑虎帮是什么?是黑道。想要对付黑道的人……”

  “你意思找吴县令帮忙?他的县令当得也是憋屈的很,肯帮我吗?”张震接口道。

  花连蕊笑了笑:“正因为他的县令当得很憋屈,才会帮你。”接着她又道:“不止是官面,还有另一个势可以借,而且力量更为强大。”

  张震疑惑的看了花连蕊一眼。

  花连蕊眼神朝窗外瞟了瞟,道:“通禹城里的数万平民。”

  张震更是一头雾水,皱眉道:“什么意思?”

  “行善,执正,得民心。”

  行善执正?张震忽然觉得这个词在哪里听过,他想了想,道:“我不敢自称涉世多深,可也知道一个民心向利的道理,我不能给他们所有人好处,他们为何要帮我。”

  “你肯对付黑虎帮,就是在给他们好处。不过,民心这东西缥缈的得很,他们不止向利,而且向力,力量的力,若不是胜券在握,你别指望他们会帮一点忙。”

  张震一直听得不明不白,索性直接问道:“我究竟该怎么做?”

  花连蕊道:“当官,逐步瓦解黑虎帮的威慑力,让平日里被压迫的百姓看到必胜的希望,这群温顺的绵羊就会变成如狼似虎的悍徒,你再登高一呼,自然四方响应大局可定。吴县令比你还恨黑虎帮,到时候你跟黑虎帮的帐,他会帮你清算。”

  张震微微皱眉,江湖人出身,他对官场有种本能的抵触:“我不会做官,再说,官也不是我想当就能当的吧?”

  花连蕊咯咯的笑了起来:“官是不好当,不过也得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儿是通禹,黑虎帮一手遮天吴知县无所作为的通禹。你有本事杀范猛,还没本事当官么?”

  张震定定的看着花连蕊那张风情万种的脸,眼前的迷雾渐渐有几分明朗的意思,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脱口道:“吴小染,赵老虎的儿子赵磊,都是因为你才出面帮我的吧?”

  花连蕊没有说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张震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郑重而认真的道:“多谢!”

  花连蕊摇了摇头,道:“我朋友不多,你算一个,不必客气。”

  张震神情有些激荡,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两手紧握抱拳,用力一拱手,然后转身大步出门。

  在张震身子即将消失在门后的时候,花连蕊突然开口:“平淡不是平庸,低调不等于憋屈。这世道,想过太平日子,就不能藏着本事。”

  张震停了一停,若有所思的离开了。

  花连蕊看着空荡荡的门框,脸上的笑意褪去,显出几分怅然来,轻声叹道:“待一切事了,希望你的面馆还能重新开张。”

  叹罢端起手底下的茶杯,茶水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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