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江南织造局奉皇上之命,前来赈灾。金陵城内三万百姓,领取了冯零感这五十万两银子,所有银两分发完毕之时,已是次日凌晨。
冯零感从马上跌下来,扭伤了腰,便被人送回了菊庄。据说,冯零感对着空荡荡的银箱,抹了一夜眼泪。
“皇恩浩荡、奉旨赈灾”这八个字,如一根利剑一般悬在冯零感头上,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发放出去的钱,他也不敢再要回来了。
次日,我拎着最后一支关东参前去探望他,冯零感还问他宝贝的事情,我说那夜之后,对方便没有联络过我。其实,打一开始我就没准备把那东西还给他,这一消息,让冯零感气昏了过去。
我连忙按住他人中穴,将他拍醒。冯零感哭丧脸,我可如何是好?
冯宝在一旁安慰道,冯公公,您虽散了些钱财,但说不定也因祸得福呢。
此话怎讲?
冯宝道:金陵城如今遭灾,满城百姓无银钱过冬是不是事实?
冯公公说是啊。
冯宝又问,那冯公公打着圣上的旗号,自掏腰包给百姓发放赈灾银,是不是事实?
冯公公又点头,是啊。
冯宝呵呵一笑,这就看冯公公给朝廷的奏折上怎么说了。
冯零感一拍大腿,说对啊,还是宝儿脑子好使。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呢。不过,那暗中算计之人,咱家也绝不轻饶。
几日之后,京城来了廷寄,说皇帝知道此事之后,夸冯零感“忠勇有嘉,甚合朕意”。这让冯零感如吃了蜜饯一般,连腰上的伤都好了一大半。
这日闵秋叶请我在天香楼喝酒,算是还上赌账。
闵秋叶心情很舒畅,本来为赈灾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冯零感这么一出,解了金陵百姓之围。我问道,皇恩浩荡、奉旨赈灾这八个字是不是他的主意,闵秋叶讳莫如深道,不可说,不可说。
我说唯一不爽的是,想不到京城还会给他嘉奖。
闵秋叶说银子是他自己掏的,得到嘉奖也算是他应得的。
不过,冯零感很快就从条幅的来源查到了闵秋叶身上。这让冯零感很是恼火,他将勒索白银之事安在了闵秋叶头上,据说私下里说要给闵秋叶好看。
我提醒闵秋叶,闵秋叶却道,闵某人行的正、坐得端,就算他要泼脏水,那也得有机会才行。
我记起冯零感当日诬陷胡宗宪之事,说,这冯零感在金陵城经营多年,权势通天,就连胡部堂都栽在了他手上,闵大人不可不防啊。
江南织造局出了这些乱子,送往京城的炭敬一拖再拖,转眼到了十月底。
金陵城府与织造局各出三十万两,织造局另出十万匹苏锦,共计八艘货船。另外,还有一些古玩珍宝、江南特产等,也凑了一船。
这件事势在必行,押送炭敬到京城之事,落在闵秋叶头上,闵秋叶信不过别人,于是委托我们负责此事。一来我们来自京城,在京城办事方便;二来嘛,负责押送的船是漕帮的,漕帮又归江湖司管。
在召开了几次联席会议之后,所有银两和财物都开始封箱装船。闵秋叶十分重视此事,涉及钱财不敢马虎,生怕他们在其中做手脚。
这一日,我们陪闵秋叶来到码头,在官差看守下,一箱箱货物在码头上过称,然后又专人造册、签字,在箱上贴上江南织造局和金陵府联合封条。
闵秋叶望着船上货物,叹道,江南百姓再苦,京城中人也看不到啊。苏捕头,到了京城,若有机会,你可要跟他们反映一下。
我点头答应下来。就在此时,有人火急火燎赶了过来,正是漕帮帮主朱向天。这家伙原先跟金陵王家走的很近,最近谢家得势,又投靠在谢家门下,在金陵城内名声并不太好。不过,若论货运能力,这趟押货,除了漕帮,还真没有别人了。
朱向天向闵秋叶下跪,见过同知大人,不知闵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闵秋叶对江湖人不感冒,没给他好脸色,说,别来这套虚的,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问题。朱向天拍着胸脯说,闵大人请放心,我漕帮乃百年老店,干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保证完成任务。
闵秋叶绷着脸,但愿如此吧。
朱向天连将我们引到一处凉亭处,说,闵大人请这边来,在下略备了酒水,给几位大人解乏。
闵秋叶说不必了,本官不饮酒。
朱向天一拍手,只见有人抬了三口箱子上来,打开一看,竟是白花花银两。每一箱将近千两。看来,朱向天深谙此道,若是送银票,一千两不过是小小一叠,但这三口箱子,给人的视觉冲击力远超过银票了。
闵秋叶冷冷道,这是什么意思?
朱向天嘿嘿一笑,说闵大人这些日子为金陵百姓操劳,眼见就冬天了,给闵大人准备了些炭火钱。
张幼谦说朱帮主好大的手笔啊。
朱向天笑道,苏捕头、张捕头,您二位也有份,迟些送到您府上去。
闵秋叶转身就走,朱向天连小跑到闵秋叶身前,大人,还请收下。
闵秋叶说你想贿赂本官?
朱向天连连摇头,说,其实在下是有事相求。
闵秋叶驻足,淡淡道,讲吧。
朱向天这才将所求之事娓娓道来,原来押送皇粮、官货这种事,对于漕帮这种也算是肥差。
像是寻常货运船只,从金陵到京城走京杭运河,沿途关卡几十个,每一处都要打点、抽水,一船货物运到京城,几乎能抽掉四到五成,可是押送官府货物,沿途的官府、江湖势力,一般不会插手。
这样一来,漕帮就可以利用运官货做些文章,自己夹带一些私货,运到京城贩卖,又省去沿途抽成。不过,如今官府为防止夹带,每次上船,都要按照造册的清单查验货物。
朱向天要想夹带,就要将夹带的私货弄到合法的手续。通常的作法是,正常押送货物是一套手续,算上夹带的是另一套手续,如此一来,就可以施瞒天过海之计了。
以前负责此事的是逄同知,如今逄同知出了事,闵秋叶接手,所以朱向天也按惯例来走闵秋叶的门路。
不过闵秋叶是闵秋叶,而不是逄同知,他面色一沉,说,好好做事,少来这些歪门邪道。
朱向天闻言,有些急了,脱口道,闵大人,这些货也不全是咱们漕帮的,你若不通融一下,我可没法跟冯公公交差啊。
我恍然,原来多出来货船,还有冯零感的干股在里面。闵秋叶说,本官乃大明官员,只对皇上交差,对金陵城的百姓交差,至于冯公公,我可没有向他交差的义务。
朱向天见闵秋叶油盐不进,没了脾气,只得说,您稍候片刻。
没过多久,就见冯零感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原来他也一直在附近,一到凉亭,他就指责道,闵秋叶,咱们在金陵同城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样断人财路,不太好吧?
闵秋叶说我倒是谁呢,冯公公不去搞失物招领,还有心思盯着船货,真是难得,难得啊!冯零感脸色铁青,说,闵秋叶,我就问你,这多出来的货,你是造册还是不造。
闵秋叶转过身,背对冯零感,按规矩来。
冯零感说,好,好,闵秋叶。俗话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将来你保不准也有落难的时候,到时可别怪我们不顾情面。
闵秋叶说,公公多费心了。
冯零感怒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罢,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我望着他背影道,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很有可能背后使阴招,闵大人你可要小心些。
我与张幼谦出发在即,临行前,我将江湖司的差事安排给江南和刘三斤,好在最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江湖司与各大门派的博弈初有成效,暂时也不准备继续采取行动。
我对江南道,武三郎失踪之事,一定要继续查下去。一有线索,马上给我们写信。
这次回京城,除了六扇门,金陵府和织造局各派了三人,另外每艘船上还有三名官兵看守。十月二十八,秋高气爽,我与张幼谦在府衙内办理完交接,来到码头,准备出发。
听到有人喊道,苏兄、张兄!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闪过,正是金陵谢家的公子谢君帆。
谢君帆道,前些日子我出去了趟,刚回来就听说你俩要回京城,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
我说谢兄有何事?
谢君帆说,给朋友饯行,还需要理由嘛?
三人哈哈大笑。
谢君帆道,我听说这次你们把冯零感得罪惨了,我是来告诉你们,路上要小心些。江湖上已放出话来,不让你们二人活着回京城。
我奇道,是谁这么给面子?
谢君帆叹道,你们与闵大人的事情,我也听到一些。这闵秋叶,油盐不进,说好听点叫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他才来了半年不到,就已经犯了众怒,将金陵官场得罪了个遍。
我说应天巡抚赵大人对他就很满意嘛,这样也好,本来金陵官场如一潭死水,他这么一闹腾,没准能炸出几条大鱼来呢。
谢君帆苦笑,我在金陵带了二十年,金陵水有多深我还不知道?就怕鱼没炸到,自己却溺水而亡。
我对他一鞠躬道,闵秋叶是个好官,你在金陵关系深厚,还请你多多关照了。
谢君帆说不提这个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君衍到京城之后,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给你,今天给你带了过来。
后面有人催促,苏大人,吉时已到,启程了!
我与谢君帆又说了几句话,拱手告辞。
码头之上,鞭炮声响,锣鼓齐鸣。
我与张幼谦跟众人告别,船夫掌舵,缓缓离开了码头。
张幼谦指了指我手中的信,问,打开看看呗。
我看着信封上的娟秀小楷,想起了谢君衍那淡雅的容貌,以及当日分别之时,她对我说的那些话,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手一松,一阵微风吹来,信笺吹落水中,旋即被江水卷走。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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