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葬礼繁琐至极,包括十几个环节,十几个环节中又套许多小环节。只大环节,便有病革、含殓、转咒、上望乡台、成服、停灵、烧门纸、伴宿、陪吊、冥寿、辞灵、祖奠、发引、安葬、合葬及圆坟,十六项之多。
毕竟直隶重属,乃一带之地,后来又有达官显贵从北平迁至天津,也将那北京的丧葬习俗带将过来,将天津本来就繁复的葬殡习俗行得更加宏大。
方万通在天津卫的地位没得多说,那葬礼自然是小不了的。只见那一进门的正前方搭着棚铺,正中一个大大的“奠”字挡在门口,在那门口两边,写着“驾鹤归瑶池,作古别尘世”的对子,灵堂之中,纸马花圈满满当当摆在一处,长明灯下,火盆中的火焰跳动着,身着孝服的方俊亭领着一众孝子跪坐在那里,哭得昏天黑地。
这时,边上人群被拨开,一身黑短褂的徐六走了进来,趴低在方俊亭耳边说道:“方公子,都安排好了。”
方俊亭止住哭声,向他轻声说道:“老爷子大礼,不要出什么差子,我总感觉心里不踏,你多找些人埋伏在四周。”
徐六点了点头,正待离去,却只门外大了(“大了”,即丧葬司仪)的声音传来:“卓大帅到!请香!”
说话间,卓大帅带着一队人已走到灵堂处,只见卓大帅一身素装,神色肃穆,脸上尽是悲痛之色。他手持香火,走了前来行了大礼,而后来到方俊亭面前,说道:“侄子节哀,死者已矣,所有大事都到了你的肩头上,注意身体。”
方俊亭站起身来,哭道:“张书恒杀死我爹,不报此仇,老爷子九泉之下也合不上眼。”
卓大帅看了看他,而后不再说话,得一边各老大坐在那里,便向那边走去,坐在陈先生旁边。
陈先生站起身来,与卓大帅打过招呼。陈先生叹口气道:“老方算是先走了一步,谁也没有成想这张书恒能办出这样的事情来。”
卓大帅冷笑一声,看着一边颂经的道士,说道:“陈先生当真以为是张书恒杀了老方?”
旁边坐着的一个人吼道:“不是他还有谁,不光是老方,连老三也死在这小子手里。等老子抓到那小子,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卓大帅看了看那人,问道:“这位是……”
陈先生道:“这位是三哥的兄长,风二爷。之前听说三哥出了事,从广州回来的。”
一听是三疯子的二哥,卓大帅不由多看了那人两眼。不同于三疯子的凶恶相,那风二爷长得倒是一脸的慈眉善目,惟独那目光中,阴狠之气偶然乍现出来。卓大帅轻笑一声:“原来是风二爷,这倒是失敬了。今天天津卫的各老大都来,这场面也是难得。”
陈先生道:“卓大帅,当时的情景,多少人都眼见了,难道还有错么?姓张的小子也算是没了人性,老方平时待他有如己出,他还真是对老方有情有义。”
卓大帅哼哼两声,不再说话。
陈先生道:“听说当晚,三疯子也死在他手里。卓大帅,这个人可真留不得,您可不能走老方的老路啊。”
卓大帅大怒,说道:“姓陈的,你说话小心点。”
陈先生笑了笑,拱手道:“失言了,失言了!”
半晌,陈先生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这天,恐怕要下雨了,怕是老方这一路不好走。”
“哼哼,怕是老方死不瞑目,心存怨念,感应了天地吧。”
卓大帅说完,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时,门口涌入一大群人来,一个个身着黑衣黑裤,脸色淡然,径直就向里闯了过来。门口的手下眼看拦不住,当下吵闹声直传到内堂。
陈先生循声望去,不由皱了皱眉,正想起身,旁边的卓大帅却一把将他按住,笑道:“老陈,咱们天还没有聊够呢,怎么就走啊。”
陈先生回头看着卓大帅,心头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只听卓大帅道:“前边的事,有主家呢,咱们还是稍坐才好,你说呢,陈先生?”
那话虽然说得平缓,但是那语气中透出的冰冷之意,令陈先生更加笃定了刚才的想法。
“我听说陈先生是台湾陈永华的后人,也是忠良之后,以前还不晓得,最近方才听说……”
陈先生哪里顾得上跟他在这儿谈天说地,口中诺诺,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的众人。
此时,方俊亭已然走上前去,看了看众人,众人见状,方才安静了下来。方俊亭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人群分开,从后面一个人挤了出来,正是江逸辰。
方俊亭没见过江逸辰,当下怔了怔,而后拱了拱手。
江逸辰还礼道:“我们老大在北平,是方老板故交,得知方老板仙逝,派我们代为上香。”
方俊亭怔了怔,自己仿佛没有听说过方万通在北平还有故交,但是看这些人衣着得体,确不像是来捣乱的,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拱手道:“原来如此,恕报不周,里边请。”
一众人往里便走,一个巨大的花圈被举了起来。那花圈甚大,在两边,一幅挽联随着走动荡起,只见上边写着:“逝者含恨魂归九泉,凶手无良不得好死”。
那巨大的花圈分外醒目,由四个人方才举起,周边的人无不向这边侧目而视。陈先生一看那对联,脸色不由一变。
只见人群让开,张书恒从中间走了出来。众人一见他,不由个个惊怒,纷纷围了上去。
这是哪儿啊,这是方万通的灵堂。方万通是张书恒的老板,而他却反而杀了方万通,如果天津卫所有老大都在这儿,这小子居然还真敢过来?难道他真不怕死么?
方俊亭见状,就想冲过去,却被人一把推了出去。陈先生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冷声道:“张书恒,你杀死方老板,欺师灭祖,全天津卫的老大都无不想杀你而后快,你倒自己也敢送上门来!”
张书恒拱手道:“陈先生,方老板与我有恩,他被人害死,我来给他上柱香,有什么不对的么?”
方俊亭指道张书恒道:“我父亲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就是凶手!”
张书恒道:“没凭没据,你凭什么说恒哥就是凶手,我还说你弑父夺权,行不行?”
方俊亭脸色陡变,大叫一声:“来人,给我砍死他们!”
张书恒道:“今天方家大丧,你作为主家,不要搞事,不然我张书恒可不怕你。”
“张书恒,你还是真够种,今天这日子,你要上香,我们成全你,但是上完了香,我看你能不能出这个门去!”风二爷这时闪身出来,指着张书恒高声地叫着。
张书恒见他面生,没有理他,当下径直往前走。有人递香过来,张书恒接过,举香过头,正是行敬师长之大礼。三跪九叩之后,站起身来,只见那灵台之上,两盏长明灯火光晃动,正中正是方万通的照片。张书恒怔怔地看着照片里的容貌,心中不由一阵悲痛。
想起之前方万通与自己的种种交葛,眼泪也流了下来,轻声道:“老板,书恒来看您了。您放心,我张书恒立誓,我张书恒肝脑涂地,也要报您的大仇!”当下又拜了三拜,而后将香火插在香炉之上。
众人见张书恒礼拜完毕,就直接围了上来。风老二指着张书恒道:“张书恒,你杀死冯王爷,杀死我三弟,如果连师长方万通也不放过,方老板尸骨未寒,今天我风老二就替天津卫的老少爷们,除了你这个祸害!”
“原来是风二爷,失敬了!”江逸辰道,“我们天津的事,天津人自己会摆平,你一个外人,来天津说三道四,你道我们天津卫没人了么?”
众人一听,心下一凛。这年轻人说得不错,风老二虽然是天津人,但是多年未问天津的江湖事,一直在广州混饭吃,此时在这里说出替天津卫除了张书恒,这显然是不合规矩。
陈先生朗声说道:“风先生虽然在广州,但是他兄弟死在张书恒手里,而加了新帐旧帐一起算算,这张书恒的确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畜生。大家定下心来,不要被外人的一句话就自乱了分寸。另外……”回转目光向江逸辰,“这位兄弟面生得紧,听口音也不是天津人吧!”
风老二此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冷笑道:“原来你也是无干之人,再在这里满嘴喷粪,老子对你不客气。现在张书恒就在这里,各位老大,方老板就在这里看着,怎么做,你们看着办!”
听了这话,登时有数位老大站起来,指着张书恒道:“杀了他!”
“对,替方老板报仇!”现场一下子乱了起来,那气氛顿时感染周边之人,连与张书恒本来没有什么梁子的,都认为张书恒该死。
陈先生摆了摆手,大家这才安静了下来。陈先生朗声说道:“张书恒,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书恒冷笑一声,说道:“书恒做事,对得起天地,你们说我欺师灭祖,凭什么?”
“别听他狡辩……”
“直接砍死他,不听他废话!”
有一个人叫得性发,直接上来就要动手。却被张书恒一巴掌打倒在地,一脚踢到面门上,吐着血飞出去老远。众人见状,纷纷冲了上来。只听陈先生叫道:“等一等!”
众人纷纷停住动作,回头看着陈先生。
只见陈先生向旁边的卓大帅道:“大帅,这件事,我看您还是不要管了,如今众怒难犯,我知道这小子深得大帅的赏识,但是,听我老陈一句,不值得。”
卓大帅哈哈大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而后说道:“不要急,老陈,一会儿我给你送一个大礼。”
见不远处的道士都停止了颂经,一个个面露惧色,大帅眉头一立,说道:“都给我唱,没什么可看的!”
那些道士全身一哆嗦,继续唱起来。
听这卓大帅的话,陈先生不为所动,起身走了过去,向张书恒说道:“不管你认还是不认,今天你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走出去。我劝你一句,束手就擒,我给你一个痛快。”
“陈先生就认定我是杀死方老板的凶手?”
“不光是我,所有人都知道,你杀死了方老板,他的儿子亲眼见到,你说,他的儿子会说谎么?”
张书恒哈哈大笑,这一笑就止不住,笑得众人心下发毛,各各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将死之人,还有什么能笑得出来的?
“当然是在说谎,因为杀死方老板的,就是他的好儿子,方俊亭!”
这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掷地有声,一字一字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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