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石弓着身子,头也不敢稍稍抬起一点。他迈着碎步,一路小跑,一级一级台阶爬上去。
苏拙远远看着,方白石在那黄色步辇旁躬身站立了片刻,便又回转过来,依旧弯着腰,小跑着从台阶上下来。
原本这千级台阶,以方白石的身手,两个纵跃便可下来。可是方白石宁可花费时间力气,一步步走下来。
苏拙叹了口气,心中生出无限悲哀,叹道:“想不到这样一个铮铮的汉子,竟被皇权压弯了腰!”
卫秀道:“世间不为皇权折腰的,又有几人呢?”说着,深情望着苏拙。
苏拙点点头,道:“其实无我、我师父,你父亲,这些人,哪个不是因为想要获得这无上的权力,最终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卫秀笑道:“所以古人才有那句话,知足者常乐。五柳先生也有种豆南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可见,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堕入皇权的旋涡当中的。”
两人相视一笑,已经互相明白对方心中的心意。
方白石走回台阶下,冲着苏拙大声道:“苏拙,你可知罪?”
苏拙微微一笑:“怎么?皇帝都不肯见我了么?”
方白石双眼一瞪,面目一凛,怒道:“你休要胡说八道!陛下问你,你可知罪?!”
“愿闻其详!”苏拙不卑不亢答道。
方白石昂然道:“苏拙,你所犯罪孽共有三条!第一,结党营私,勾结草莽,意图不轨!第二,扰乱江湖,制造混乱,惹得天下大乱!第三,伪造兵符,私调大军,犯上作乱!苏拙,你可认罪?”
苏拙知道,他念的每一条罪状,都足以将自己凌迟处死。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拙淡淡一笑,说道:“方白石,你是皇城司总捕。既然你说这些都是我的罪状,那我便承认吧!”
方白石一怔,事先并没有预料到苏拙会爽快承认。他想着苏拙一定会反驳,原先准备好的说辞,此刻竟然一句也没法说出来。
沉默了片刻,方白石竟又问了一句:“苏拙,你想清楚了?你真的认罪?”
苏拙看了卫秀一眼,冲他笑道:“反正我就算不认罪,你们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同你们多费口水,不如与卫秀多说两句话。”
方白石重重哼了一声。卫胜大声道:“方捕头,苏拙已经认罪了,还不快把他就地正法?!”他口中豁了一大块,说话漏风,十分诡异。
方白石在心中对此人十分鄙夷,反倒与苏拙相交不浅,一时万分矛盾。他冲卫胜冷冷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卫胜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瞪了苏拙一眼。
方白石叹了口气,对苏拙道:“在这儿等着!”说完,又转过身,躬起腰,小步跑着上了台阶。
苏拙又等了许久,这才等到方白石再度返回。方白石道:“苏拙,陛下问你,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么?”
苏拙一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终于明白圣心难测是什么意思了,从前听人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只因这皇帝的心思,时时刻刻要去猜,当真麻烦得很。
方白石道:“前一阵吐蕃、党项、契丹联合出兵,江南也发生了些骚乱。这些事情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其中的内情,陛下都是清楚的。苏拙,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接说出来!”
苏拙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皇帝要他说什么。他笑了笑,反问道:“既然陛下都清楚了,还要我说什么?”
方白石一窒,心头冒火,暗想,苏拙啊苏拙,我这是想要保你一命,你却偏偏不领情!
几人在这里纠缠许久,牵扯不清。台阶上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只见一个微微发福的老太监跑下阶梯,操着尖利的嗓子道:“方白石,你究竟说清楚了没有?”
方白石诚惶诚恐,道:“梁公公,下官还在给苏拙陈述利害……”
那梁公公把拂尘一挥,斜眼瞥了苏拙一眼,道:“你就是苏拙?”
苏拙暗暗发笑,装模作样道:“是啊!草民就是苏拙!”
梁公公冷笑道:“苏拙,你来头不小啊!”
苏拙一愣,不知他所言何意。就见梁公公从怀中掏出几本奏折,随手翻开,口里说道:“这些都是这几天各地送来的奏折,有什么镇西大将军王成的,有江南东道总捕秦雷的,等等。还有江湖门派掌门联名写的书信。这么多人,竟然都在为你求情!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啊!”
苏拙一怔,心里忽然涌起难言的激动。他终于明白周青莲和玉娘为何会在大军回来的时候失踪了。一定是他们看见真定府守军的行为,猜到其中端倪,便到各地传递了消息,让众人联手求情。
苏拙感觉到卫秀的手握得更紧了,掌心也渗出汗水来。
梁公公又道:“苏拙,陛下见这么多人为你求情,也有心饶你一命。只要你肯忠心为陛下办事,以后自然出将入相,前途无量!”
苏拙抿着嘴唇,沉默不语。梁公公见他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哼了一声:“苏拙,你若是不识抬举,只有死路一条!”
卫胜见状,忙跪倒在他脚下,陪笑道:“梁公公,苏拙不识抬举,我却是忠心耿耿啊!求梁公公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梁公公冷笑一声:“好啊!陛下早就有心提拔你了。来人啊,带卫公子去净身,以后就可以忠心服侍皇上了!”
卫胜面色一变,忙向后退。然而两个禁军一把摁住他,便拉走了。
梁公公最后又瞪了苏拙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上了台阶。日已西垂,残阳如血,宫门也缓缓关闭。宫墙里,一片静谧,只留下一片肃杀……
清晨,天刚蒙蒙亮。郊外小河上,一叶扁舟划过水面。船头站了一个美貌少妇,荆布裙钗,怀里抱着婴孩。船尾一个汉子,缓缓撑着竹篙。
少妇忽然道:“那天皇帝为什么没有杀咱们?”
汉子笑道:“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
少妇想了想,道:“一定是皇帝怕杀了你之后,天下再次大乱,他无人可用!”
汉子叹了口气,道:“这其中因素复杂,咱们何必再去多想。”
少妇若有所思,话锋一转,问道:“那天皇帝到底要你说什么?”
汉子哈哈一笑:“他要我亲口表示效忠,这样才可以获得天下人心。只可惜我闲云野鹤惯了,要我像方白石那样恭恭敬敬,比要了我的命还可怕!”
少妇嫣然一笑,道:“可惜了,不然我说不定还可以捞个一品夫人当一当,也享受几天吃喝不愁的日子。”
汉子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也笑道:“以后我批字算命,写字卖画,总归不会让你们母子挨饿。”
少妇也笑道:“你能批字算命,难道我就不能学卓文君当垆卖酒么?”
她笑了一阵,又幽然叹息,道:“其实以你现在的声势,就算当武林盟主,恐怕都不成问题。你这一退隐,恐怕是山中无老虎,猴子都要出来当霸王了!”
汉子微微一笑,道:“天下太平,已经不需要苏拙了!”他使劲撑了一篙,小舟向前滑行。汉子悠然吟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少妇扑哧一笑:“臭美!”
汉子也哈哈大笑,说道:“天下烦心事太多,我想管也管不过来啦!”
“哈哈……”
笑声在河面上回荡。远处一阵风吹开氤氲的水汽,带来一丝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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