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国公怅然道:“老夫心中亦深怀愧疚。想当年与老沈侯一同征战沙场,那时沈淳还是个毛头小子,也曾在老夫麾下做先锋……不料如今世交化作了仇雠,来日九泉之下,不知当如何见我那老哥哥。”
“祖父。”郁辰喃喃低语,透骨心酸不知从何说起,唯剩一声长叹。
玳国公正色道:“无论如何,咱们郁家已经没有退路了。将你那朋友义气与家族荣光好生掂量,倒是哪个更重些?”
郁辰默然,良久方垂头丧气道:“我听祖父的。”
“不需你做什么。只要认真做好差事便罢。你在东宫多年,如今好容易升迁,要抓住机会得到太子殿下信任。”玳国公训斥道:“因在那年宫门案时出了纰漏,东宫冷了你多少年?似你现下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儿,难道要再来一次?”
“孙儿不敢。”郁辰低声道。他久未立功,如今能够得以升迁,还是受家族荫蔽。若是再出差错,还谈什么前程?
见孙子听教,玳国公方满意些:“如今沈栗不在,霍霜碍于身份也不得出头,东宫辅臣数你资历最老,要好生表现。”
郁辰面上应诺,心中泛苦。
沈栗为东宫做了多少事?便是失踪前领市舶司差事,东宫也是受益的。玳国公一本上去,太子会如何看郁家?
就算是皇帝亲口下令为郁辰升迁,太子也不愿搭理他。
况且霍霜还是沈栗的姐夫,得知玳国公参了礼贤侯府后,立时与郁辰翻脸。这人虽不出头,却能私底下给人下绊子。
如今郁辰在东宫举步维艰,想要得到太子青睐,谈何容易?
玳国公不以为意。东宫总是需要人手的,礼贤侯府一倒,太子自会看重手握兵权的玳国公府。不但太子要看重,皇帝不是已经开始加恩自家了吗?
“只管耐心等待。”玳国公道:“自有你出头的时候。”
“国公爷!”门外传来大管家的声音。
“进来!”玳国公不耐道:“何事?”
“世子爷回来了!”大管家气喘吁吁。
“什么?”玳国公立时站起:“你这老奴才说什么胡话?我儿不是正在南边儿领兵吗?”
大管家扶着门:“世子爷这就进府了。”
“父亲!”正说着,玳国公世子已经快步进了书房。风尘仆仆,手中提着马鞭,想是方在门前下马,连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便匆匆赶来见父亲。
“听说父亲重病,儿子日夜兼程回来。父亲可好些……”见玳国公与郁辰愕然望着自己,世子面上的表情从关切慢慢转为诧异,声音也渐渐低沉:“怎么了?”
玳国公抖了抖嘴唇,厉声问:“老夫什么时候病了?谁告诉你的?谁叫你回来的?”
世子吓了一跳,无措道:“是才经武才公公赶赴军前说给儿子……皇上也下了手谕准儿子回来为父亲侍疾。”
“你说皇上下了手谕令你回来?”玳国公不可置信道。
世子点点头:“儿子哪敢擅离军前?”
玳国公满面通红,一伸手就要掀桌子,还未碰到桌案,便一头栽倒。
“父亲!”“祖父!”“国公爷!”
书房里一时人仰马翻。
世子亲自将玳国公背到正院,吩咐郁辰去请太医。玳国公已经恢复神智,止道:“不要去了!”
世子皱眉道:“父亲年事已高,但有微恙,不可轻忽。”
“老夫没病!”玳国公气道。
此时后院中女眷已经闻讯赶来,正凑在一厢哭哭啼啼,惹得玳国公越发心烦,怒道:“老夫还没死呢!撵出去!”
莺莺燕燕惊叫一声,又一股脑儿跑了。
“你为何回来!”玳国公翻身坐起,拍着床沿怒道:“没有圣旨,仅凭一封手谕你就回来?”
世子愕然:“是圣上的手谕!才公公带了腾骧左卫日夜兼程赶赴军前,总不会假传圣旨。”
“才经武。”玳国公咬牙道:“他还带了兵?”
世子此时也觉出不对:“皇上令他接任……父亲没有患病?”
“竟是如此!”玳国公呆坐半晌,喟然泪下:“皇上说老夫病了,老夫就病了吧。”
世子面色苍白:“何至于此?皇上为什么诓儿子回来?”
“为什么?”玳国公苦笑道:“皇上这是不放心咱们家了。皇上……不想教咱们郁家人领兵了!”
“祖父。”郁辰惶然道。
“老夫错了。”玳国公痛心疾首道:“老夫觉着皇上脾性温和,却忘了这再温和的皇帝也是皇帝!皇上从登基开始就想着抓权……老夫不该贪恋权势,还不如学沈家早些放手。如今惹了皇上忌惮,就要害了儿孙了。”
“是为礼贤侯府?”郁辰惊道:“怎么可能?同为臣子,皇上怎能厚此薄彼?再说再说此案如今并无结论,如今朝上还有人参沈栗呢,皇上为何要对付咱们家?若日后真的传来沈栗投敌的消息,皇上要如何处置?”
玳国公摇了摇手:“沈家之事只是由头,皇上这是忌惮咱们郁家太过狂妄。”
玳国公历经两朝,先前被皇上温和的态度和自己的野心蒙了眼,如今一瓢凉水泼下,心智立时清明。
此事是从他意图对沈家落井下石开始,但真正的根源不是皇帝偏向沈淳,而是皇帝要维护自身利益。
玳国公那一参,暴露了他对权势的野望,也令邵英开始怀疑他的忠诚。毕竟,一个能轻易对世交下手的人,其品德也难以令皇帝放心。
“一步踏错,悔之晚矣。”玳国公长吁短叹。
世子急的团团乱转,蓦然抬头:“父亲,难道咱们就这样束手待毙不成?咱们家门生众多,皇上总要体察民意,儿子这就联系……”
“皇上要释权,难道会不考虑这些?你都回来了,咱们家已成砧上鱼肉。”玳国公颓然道:“怪不得皇上一再加恩,如今想来,咱们的人虽然都升了官,却都是远迁。他们在新位置上立足未稳,又能当得什么事?你便是联系旧部,也不过是向皇上手中送把柄。老实待着吧!”
“可是,皇上要以何罪名处置咱们家?”郁辰疑道:“祖父虽上了一本,但朝中参沈家的人多了,只盯着咱们家未免难以服众。”
“好孙儿,咱们家的危险不是切实触犯了什么律法,而在于皇上他不信任我玳国公府了。”玳国公惨然道:“何须降罪?只闲置便罢。”
这天下皇帝最大,失去皇帝信任,凭你有天大本事,也无法出头。
玳国公府过去屡立功勋,皇帝不好轻易降罪,以免冷了朝臣之心——往后不用你不就成了?将你全家人荣养到死,每年干领俸禄过活。积年之后,门下势力渐渐散去,显赫一时的国公府自会没落。
玳国公这些年越来越着紧权柄,除了因为他自己贪恋权势,也是因为觉着后辈不出英才,担心家族后继无人,故而要为儿孙多争取些。没想到折腾一圈,最后竟是自己绝了后辈上进的路!
老国公年事已高,既伤心于皇帝翻脸无情,又是自觉愧对儿孙,又因家族注定衰落而懊恼,数重打击之下,真的一病不起了。
转过天,同在外放的三儿子、四儿子携家眷也一脸尘土冲回来为父亲侍疾。此时玳国公府出头的后辈都回了景阳,郁家便是有心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玳国公病得越发沉重。
皇帝亲临国公府探望以示恩宠。玳国公此时已口不能言,只持着皇帝的手嚎啕痛哭,几乎气息不济。旁人只道他感念圣眷,只有郁家儿孙知道他心中痛楚。
皇帝微有恻然之色,拍了拍玳国公的手:“爱卿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只管安心养病。郁辰是好的,再磨砺几年,当有进益。”
玳国公顿生希望。
虽则“再磨砺几年”指不定是多长时间,但皇帝毕竟给郁辰留了条缝隙。至于世子这一代是甭想了。
玳国公看向郁辰,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
郁辰满脸茫然。
知道自家要倒霉时,郁辰固然惶惑,但心里也稍稍松气——不用面对太子的不满和沈栗、郁辰的斥责了。然而如今却又要面对新的压力,自己竟成了全家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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