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这天很不巧,竟下起了蒙蒙细雨。
十月的雨,很有些凉意。方鹤感叹道:“这怕是景阳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沈栗年轻,处事虽然圆滑周到,然而有时仍稍显凌厉。沈淳怕他玩不转地方上的老油子,把方鹤给他带上。方鹤虽然没有什么功名,但对一些底层的经历关窍却很了解,对沈栗这个一直在朝廷中枢转的愣头青还是很有帮助的。何况两人还有半师之谊,万一碰上沈栗热血上头的时候,方鹤也能拦着些。
多米发愁道:“少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从前面回来?这雨冷的很,怕少爷染了风寒。”
竹衣嗤他:“太子殿下总不会叫少爷淋雨的!话说,你那舅舅不是就在大同府?这么多年了,还没找到?”
多米摇摇头:“我只听阿娘提过舅舅叫个万墩儿,托人上原籍打听过,早不知哪去了,上哪找去?”
竹衣道:“幸亏当时少爷把你带回来,要不然你这傻小子可怎么活哟。”
多米点头应是。多泽昌夫妇死后,多米想要投奔这个传说中的舅舅,还是沈栗给拦下来。到了盛国之后,在李朝国乡间长大的多米才知道大同府有多么大,想要只凭一个人名找人又有多么难。不是沈栗收留,多米一个异国混血儿早成饿殍了。
竹衣嘱咐道:“方才我见这队伍里伙房供应姜汤,去打些预备着。少爷没带丫头,你勤快些。”
方鹤的小厮司明殷勤道:“大哥若忙不过来,尽管使唤小的。”
方鹤悠悠道:“此行是去赈灾平乱,带丫头做什么?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过只带了几个宫女罢了。”
指着远处几个调笑的女子道:“这不知是哪家带的,怕是要挨参,明日折子一准儿能到皇上的御案上,想不开啊想不开。”
竹衣几个偷笑。
沈栗此时正翻着白眼不耐烦地听福榕寺大业和尚叨叨:“和尚就说明日出行才好,阴雨绵绵多讨厌,刚出发就下雨……”
对面和光观的建章道长眼睛都鼓起来,沈栗笑嘻嘻道:“殿下此去为荡涤三晋,下雨正好应景。嗯,此兆殿下定能沥清大同府,平寇安民!”
建章道长转怒为笑,摇头晃脑道:“就是这个话!我和光观得太上祖师护佑,卜吉问凶,向无错漏。前算五百年,后……”
“前算五百年?”大业和尚冷笑道:“还用你算?和尚翻翻史书就都知道了!”
“和尚你抬杠是不是?”建章道长怒道。
“早看你老道不顺眼!”大业和尚嗤道。
“好哇,妖孽,老道早知你定是修炼成精的蛤蟆投胎,不然怎会如此聒噪,看老道斩妖卫道!”
“呔,孽障,和尚一眼看穿你是鸡公山上的鹦鹉化形,混到人间妖言惑众,等和尚来降妖除魔!”
晋王世子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拉着沈栗躲到一边,悄声问:“怎么还带上和尚道士?”
沈栗轻笑:“是皇上叫带的。老百姓信这个,这两人声望不小,到时候让他们开个水陆道场,祈福念咒,对安民有好处。”
“就他们?”晋王世子不可思议道:“还能声望不小?我怎么觉得有些……嗯,你说的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画风不对?”
“画风不对?这词儿新鲜。”霍霜品味一番,才笑道:“这两人平时还是有些仙风道骨,慈悲为怀的样子,很能唬人的。刚刚还想给太子殿下布道呢。”
“布道?”晋王世子皱眉道:“想办法叫他们离太子殿下远些。太子乃储君,求道礼佛可不好。”
历朝历代的君王闹出的笑话也不少了。心思都用到求仙拜佛上去,还能有空治理国家吗?
霍霜笑道:“不需着急,谦礼这个促狭鬼,竟鼓动太子殿下把这两和尚道士放在一起,说什么方便大师们探讨经义。这不?蛤蟆精和鹦鹉精都出来了?”
晋王世子指着沈栗,忍了又忍方没有喷笑出来。
平时也就罢了,如今这两人都争着发展太子为信徒,放他们一起“探讨经义”,不掐起来才怪。
一忽儿,雅临过来道:“殿下宣召。”
和尚道士吓了一跳,慌忙要整理形象。
沈栗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一拥而上急促道:“太子殿下宣召,谁敢耽搁?大师快走,快走!”
于是太子再见到这两位有道高人时,大业和尚脑门上贴了个符咒,建章道长头上扣了个钵,看起来都颇为凄惨。
太子无语,沉默一会道:“雅临,送两位高人回去歇息吧。”
沈栗几个挤眉弄眼,太子无奈道:“哪里就这般严重了,便是吾真要崇佛礼道,父皇也不会应允的。”
晋王世子讪笑道:“前朝末帝就是吃仙丹吃死的,这才多少年过去。殿下休怪我等草木皆兵。”
太子摇头失笑,撂开不提。转言引见道:“这位是新任刑部侍郎那浩勒那大人,父皇派那大人来协理吾。这是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才大人,此次领腾骧左卫与左掖班军共计一万两千人护卫吾至大同府平乱。这位是晋王世子邵菡,大同府属晋王封地,故此晋王世子此次也要前去。这几个是吾的伴读,玉琉公主府霍霜,玳国公府郁辰,礼贤侯府沈栗。”
沈栗几人肃然上前见礼。
那侍郎一开口便赞道:“方才做得好!叫和尚道士里太子殿下远些!”
大臣们对于皇帝太子见这些得道高人都很敏感,你信孔子就好了嘛,和尚道士快走开。
太子无奈道:“吾已受教了。”
沈栗忙道:“殿下向来不好这个,只是今日瞧个新鲜罢了。原是我等闹着玩的。”
那侍郎捋须道:“本官知道你,沈栗沈谦礼。唔,听说你‘战功赫赫’,可惜以前本官都在外任,不曾有幸的见。封阁老与我提起过你,策论写的不错,性子激进了些,有些嫉恶如仇的架势,怎么样?日后出仕,来刑部?”
沈栗笑道:“大人抬爱。”
又去与才经武见礼。
才经武这人简单。他是邵英一朝唯一能统领军队,上阵杀敌的太监。
沈淳曾经给沈栗说起过这位。本身是位难得的将才,命途多舛,内监出身。后来阴差阳错上了战场杀敌,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邵英也敢用人,任凭大臣们如何说道不成体统,该怎么用人还怎么用。
这才经武也争气,鲜有败绩。单论军功,不说封侯,起码一个大将是做得的,坏就坏在出身上。别说礼法大过天的文臣,就是武将们也不能容忍一个内监和他们并肩而立。所以才经武能领军,能打仗,但一到封赏时就只能得些金银宅第。
论内监的品阶,倒是与骊珠相同,正四品。这等级可就到头了,再不能升。
沈淳虽然有些佩服才经武,但也逃不过时代的约束,提起时也不太看得起他的太监出身。
出身勋贵的霍霜和郁辰也是如此,我们佩服你的战功,但这并不能阻止我鄙视你是个太监。晋王世子就更别提了,他本身品阶就高,还等着才经武给他见礼呢。
才经武对这种复杂的眼光也习以为常了,面色不变点点头,霍霜二人见礼坦然受之,却并不回礼。对晋王世子也是草草请安了事。
霍霜两人就有些不高兴,觉得这个太监倨傲。晋王世子以前见过才经武,知道他就这德行,也不多言。相比之下,沈栗的态度就尊敬的多。
和旁人不同的是,别人面对才经武时先看到的是他太监的身份,而沈栗则是正儿八经把他当做一员战功赫赫的武将看的。
才经武能从内监堆里熬出头,凭军功封赏的人物,别人是不是真正尊敬自己能感受不到么?是以他颇为惊奇的打量了一下沈栗,破天荒,竟朝沈栗点点头,从僵硬的嘴角边硬扯出一个微笑。
沈栗道:“太子殿下的安危就拜托将军了。”
好,才经武更高兴了。
别人都称呼他为才公公,他也确实是正四品太监。可论起来,还是沈栗这一声将军更得他喜欢。
“包在某身上。”才经武道:“某不敢稍有懈怠,沈秀才放心就是。”
直到出来,霍霜还有些晕。
“难得啊,据说这才经武倨傲的很,一般人他都不理。怎么就单给你沈栗面子?”霍霜奇道。
沈栗对才经武的尊重是出自观念上的不同,是以他自己也想不到是自己的态度问题才得了才经武好感。霍霜问,沈栗也有些莫名。
“没准儿是因为我是武将家出来的?”沈栗猜测。
晋王世子撇嘴道:“郁辰还是玳国公家的呢。你看看他是怎么对我的?好像本世子欠了他八吊钱似的。”
正议论着,见和尚道士冒着雨,正等着几人呢。
晋王世子奇道:“怎么着,想找爷几个算账?”
大业和尚这会儿又恢复了高人形象,只是脸上有些抓痕有些煞风景。
沈栗皱眉道:“怎么还伤到脸上了?到了大同府能好吗?这个样子,万一影响了做道场……”
“好得了,”建章道长幽幽道:“道士手下有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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