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左右,天空晴朗,一轮红日如往常那样越过高耸的山顶,明媚的阳光沿着山坡一片片洒进山坳之中。在这样一个对于城里住久了的人们来说非常适宜到郊外游玩嬉戏、拥抱自然的好天气,三个披着马甲、戴着遮阳帽、分别扛着话筒、摄影机和大挎包的男人谨慎地步行绕过弃置的圆木路障,走入了大羊屯村。
就在这个时刻,大羊屯的男女老少似蚂蚁搬家一般异常频繁地走动着。三人进村后发现,各家皆有老人或妇女忙着在院门口和篱笆墙之间往返,一会儿出门探头张望,一会儿隔着篱笆墙和对面的邻居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健壮的妇人急匆匆的,好像由远处赶回来,顺着街道跟挨着的几家人打招呼,煞有介事地叫他们来同享新打听到的消息;村里走得动的男人则主要向村小卖部或旧的打谷场集中,这帮成群结伙的老爷们儿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三人不太听得懂此地的方言,却看出村里每个人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十分严峻。经过村民们的眼前时,投向他们三个的目光无不包含着诧异与揣测。
“大嫂你好,我们是记者,想问您几个问题,别紧张……”就三个人所见,大羊屯村的骚动自早晨天亮便开始了,好容易逮到几个乡亲作了“采访”,他们才知道,真正的意外情况发生在昨天深夜,那时天黑,虽然他们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却什么也没看见。“大嫂”和“大爷”告诉“记者”,昨天晚上将近10点,村中心棋牌室忽然停电,过了几分钟灯重新亮起来,好多泡在那儿打牌下棋的村民发现身上的钱包被偷了,很快有人看见自己的钱包塞在一个值班的棋牌室管理员的包里,这么一来棋牌室炸了锅,大家认为是管理员偷了他们的钱,要求他们把“赃物”原数归还,管理员死不承认,两边争执起来,说不清是谁先动了手,八十多个村民揍得那几个管理员鼻青脸肿趴地上,还将棋牌室的桌椅柜子电器能掀的全掀了、能砸的全砸了。然后有人报了警,把几个闹事的还有挨了揍的管理员都带回去“协助调查”了。
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几位受采访者说到紧要之处便轻描淡写一番,三名“记者”依据他们言语的某些片断,结合自身的独特经验,料到所谓的棋牌室其实是一间地下赌场。由此他们不难分析出,赌场群殴的起因绝非赌客钱包被窃那么简单。不过他们这时还不知道,短暂的停电过后,从参赌的村民眼皮底下不翼而飞的是他们摊到桌上的赌资。不管是谁掏出来的,也不管按赌场的规矩和无法预测的赌局结果最终将归到谁手里,总之灯一亮,六张大桌上的钱全都不见了踪影,连个钢镚儿也没留下,只剩原先包围它们的牌具。“哎,这儿呢,这儿呢!”当众人被惊愕、慌张与恼怒的情绪所笼罩之际,有人偶然掀开了赌场经理桌台边的冰柜门,看到其中码着的一层啤酒下面压着几张百元大钞。经理连同一名副经理、一名女服务员还被之前莫名其妙的停电搞得晕头转向,就见赌客们一拥而上扑到了冰柜前,拦都来不及。这伙儿红了眼的家伙疯了似的拨开那层啤酒和下面的一层饮料,竟翻出了一把又一把的钱,甚至找到了落到冰柜一角的钢镚儿。赌客们越看越觉得这些票子长得像刚才摆在自己赌桌上的一模一样。
“狗杂种,居然使这下三滥的招儿!想把俺们的钱都偷走是吧?”一个今天输了钱的光棍指着赌场经理破口大骂,他毫无根据的指控很快得到了更多的响应,俗话说十赌九输,终日到这家“棋牌室”拼运气的固然大多也沦为了输家,虽说这里对赌本上限的设定使来输家们不至于输得倾家荡产卖老婆卖女儿,但进门还鼓囊囊的钱包出去的时候瘪得都不及小学生的作文本厚,心中滋味铁定好受不了。“******,平常在骰子麻将牌上做手脚骗着抽成还不够,这回改直接抢了!”“干这种缺德事,不怕断子绝孙?”“混账!我们辛辛苦苦赢的钱孝敬着你们,瞧你们养得多滋润,还不知足?把我们的钱还回来!”输家们一齐发泄不满,仿佛此刻被他们指着鼻子的人和他掌管的那台冰柜造成了他们所有的失败。
胡子拉碴、身体壮实的经理并非赌场实际的主人,不过是被聘来镇场子的一个本村无业恶汉,没比看大门的小黄毛多见过多少“大世面”,眼瞅着群情愤慨,他只得强作镇定,压根儿想不出如何应付。“瞎嚷嚷个啥,瞎嚷嚷个啥?”混乱中,他倒是表示这些钱不是赌场的,因为赌场不会把收入存进冰柜,可他无法确定这些票子就是几分钟前大桌子上的赌资,也拒不承认是赌场的人把它们偷来藏到冰柜里的。如此苍白的辩解只能激得头脑发热的赌徒们倍加狂躁,他们的目光转瞬间又朝副经理——经理的侄子,和看门黄毛差不多大——以及女服务员身上扫去,吓得两个孩子呆若木鸡,立着不敢动。接下来,经理与赌客对立的方式由语言升级为肢体,也就有了“记者”们采访到的那些细节。当时侄子副经理上前护着叔叔,而女服务员夺门而逃。
事发之后,接到报案的警察像以前来抓赌一样积极地赶来,而一向波澜不惊的赌场闹起群殴,也引来了村民们的围观,包括赌客的家属。他们最担心的是警察将自己的亲人抓回去关号房,并处以高额罚款。令他们中绝大部分人欣慰、也令全村人感到出乎意料的是,警察并未将身在赌场的人一锅烩,只是从现场抓了两三个牵头惹事的赌徒,连同被揍的经理副经理一块儿带回去问话。
其实还有两个情况“记者”们没能获得。一件是作为最初提议并拍板设立“棋牌室”的人,常金柱在村民们的注视下被押进了警车,尽管没有戴手铐,但路灯依稀映出的他与警察的脸色说明,他显然不是去和警局的什么熟人喝酒或泡澡的。
另外一件,是两个守门人和一个女服务员被绑在守门人值班室。三个孩子得救后,他们遭遇袭击一事似乎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重视,自然也就无人和记者提起。
“敢情是这么回事啊。那大爷,你们的村委会就这起棋牌室斗殴事件对乡亲们有什么交代吗?”“呵,小伙子,瞧你问的!”大爷仰视高大的“记者”,“这事警察还没审出个结果来咧,他们干嘛急着作交代啊。”“那您知道去村委会怎么走吗?”“那个……那边,”大爷愣了一下,抬手一挥,“直走到头,往右一拐就到了。”说罢,他也不等“记者”说谢谢,便快步朝打谷场方向走远了。
高个子“记者”晃了晃拿话筒的胳膊,由于被采访者普遍矮他许多,他不是举着话筒,而是舒下手臂将话筒斜着垂到他们嘴边,这种姿势保持时间长了也会使手臂有些酸疼。他瞧瞧身后的“摄影师”和扛包的“司机”,道:“我看差不多了吧?”“摄影师”点点头。“那咱们下一站……村委会。”“对。”“他会接见……接受记者的采访吗?我是说虽没见他出村,但他这会儿可能教昨天夜里的事缠着,或者是被他的……造福大羊屯的项目。”“说得有道理,这些可够他忙一阵的。”“摄影师”坚定地说,“但他不会喂我吃闭门羹,不好意思的是得委屈你们一小会儿,到时候只能我一个人进去。”
村委书记常九城正坐在办公室戴着老花镜翻阅刘玉勇给他打印的文件。赌场的事他是在逃出来的服务员求人报警以后才听说的,因为他的家离赌场较远,他又颁下严令:家中任何人不能踏进赌场半步。警察到来后,他在现场同带队的警官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他至少二十年没和警方打过交道了——细算起来应始自回到大羊屯老家——据说常金柱倒和他们挺熟。好在这位警官显出一副照章办事的态度,说话也不是那般咄咄逼人。关于赌场斗殴,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等待警方在得出准确结果的第一时间照昨晚商定的那样给自己打来的电话,在此之前,他要接着操心核桃树和杏树的事。
“铃——”电话响起,常九城一把抓起听筒,却听得是传达室打来的。“书记,有个电视台的记者这会儿想来采访您,您那儿方便吗?”紧接着,听筒里的声音变得甚是微弱:“好像是为昨晚上‘棋牌室’的事……”“不……”“方便”两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这年头的官员无论是是廉是贪是忠是奸,对记者的这类“突击”都有一定的抵触心理。然而常九城心想自己一心要树立大羊屯健康向上的良好新形象,那么他这个书记就更该磊落些,不应畏畏缩缩躲躲藏藏,不然记者大笔一挥,全国人民都会以为他心怀鬼胎。于是他说:“不要紧,让他进来吧。”
很快,记者敲门进来。他穿着一件印有“TV”字样的棕色马甲,头上的遮阳帽却扯得很低,加之他低着头,帽檐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这令常书记的戒心又增加了几分。“常书记,您好。”“你好,请问……你怎么称呼?”
“呵呵,老九,好多年没见,看来你是把我忘了啊。”听“记者”叫自己“老九”,常九城吃了一惊。但见那“记者”将帽子一摘,难掩的春风般的笑意在面部的微颤中绽开。“队长,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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