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朝阳区三里屯及其周边地区依然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气氛。对居住于此地的外国人而言,公历的新年及前不久的圣诞节的意义远重于农历春节。打着从这帮“老外”身上赚钱的如意算盘的大商人和小老板也附和着他们,借助自身资源勾引着他们掏腰包的欲望。通俗些的,譬如那些酒吧或礼品店,在门口戳上个圣诞老人,在橱窗里挂两条彩灯、贴上英文的“圣诞快乐”和“新年快乐”,推出一些节日特供或优惠促销的花样;高明点儿的,似保德公司这般,在寒冷的夜晚让五彩缤纷的灯火四面投向自己的大厦,将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和中国人请来,以喜迎新一年为主题开办一个晚会,把亮堂的大厅布置得格外典雅,就在其中用香醇的红酒、精美的西点和华而不实的言辞招待贵宾们。这样在晚会过后,某些心满意足的贵宾理应很有兴趣与保德展开体面的合作。
以前当杂志编辑时,商益明便经历过此种场面。那会儿他还能以工作的名义出入其中,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好歹还能逮到一两位相熟的人物聊上几句,为杂志的版面积累一些真实或夸张的内容。运气好的话,他还能喝一杯侍者递上的咖啡或果汁,拣两块儿点心吃,如果主办单位亮出他们珍藏的展品,他更可在现场一饱眼福。可惜今晚,他只能陪着他的大个子老同学忍受缕缕寒风伫立在大厦外,暗自为凝望着仅一门之隔的会客大厅内那一派醉人气象的李伟而感慨。
不进大厦的主意本是商益明提出的,他担心这一带是小组认定的可疑区域,但丁和卓吾两个对拍卖一窍不通的家伙在如此隆重的场合抛头露面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李伟赞同他的老朋友,但他是害怕进大厦后万一撞见小萍实在太尴尬——他仅仅是来看她最后一眼,尽管这听起来像送葬,可他的确是来为自己的第一份感情送葬。
好在保德大厦是通体透明的玻璃墙体大楼,晚会主要在一楼和二楼举行,站在朦朦的暮色中,可以将灯火通明的楼层里的一切人和陈设看得一清二楚,那感觉如同电影里证人在警局指证嫌犯的小黑屋里盯着白光下一排编有序号的犯人。保德还特意安排人在门口播放音乐及幻灯片,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看热闹,混在他们中间是犯规小组成员最恰当的隐蔽方式。
自晚会开始到现在他们已经待了近一个小时。李伟不需要望远镜亦能看清大厦内的状况,只不过人太多了,他竭力搜寻小萍的身影——哪怕她穿了一套他从没见过的制服,他也能认出来——但怎么都寻不到。从门口的签到桌,到一层的会客厅,再到二层的展览室,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有他想见的那一个。“她没来?身为公关部门职员竟然缺席这么重要的活动?”李伟半信半疑,似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商益明说。但愿她没整容。商益明心想。
“还没看见吗?”凑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但丁不愿继续逗留了。见目不转睛的卓吾摇摇头,他想劝老朋友“走吧”,又不忍开口。
哎,那……那个……就在转身抖抖衣服并像平时一样下意识地扫视过往陌生人的脸之际,他发现了什么让自己也目不转睛。“待在这儿。”他的语气压抑而坚定,好似下命令,倒让卓吾略感惊讶。“你……”待他扭头去看,但丁已快步走远了。
但丁看到的是一个外国女人。在这地方见到外国人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的一霎那,他有一种熟悉之感,这使他隐约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外国女人,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见的。他认为这是天黑造成的,于是决定跟上去然后偷偷从正面甚至侧面仔细看一看。至于为什么非要追着看个究竟,只能说这是感觉的驱使。根据方才一瞬间的印象,那女人身高约1。70米,黑头发,戴眼镜,走路低着头,披着一件黑色外衣。这样的特征不够突出,好在但丁漂亮的大眼睛早早锁定了她。他的跟踪本领远不及刑天,只好一边保持着一定距离、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在她后面,一边努力回忆到底在哪儿见过她。
她来到了三里屯酒吧区,这儿的酒吧开始迎来营业高峰,不过她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大概是走累了,她在一家小超市门外停下来歇歇脚。乘此机会,但丁飞快地走近小超市,假装挑东西,在靠近窗户的货架间钻来钻去,悄悄打量那外国女人。然而直至她抬脚接着走,他仍然没能回忆起上次看见她时的情景,这令他非常懊恼。难道记错了,我没见过他?但丁犹豫片刻,买了一瓶冰红茶,又跟了上去。
穿过酒吧区,外国女人径直走向路口的一栋楼,闪亮的招牌告诉但丁,这是一家假日酒店,看来她住在这里或准备住进这里。趁她和前台服务员说话的工夫,但丁站在外面仔细看了看她。当她的背影走上楼梯,轮到他低着头往回走。他依据一路上观察到的这个女人的举手投足,翻阅着头脑中一幅幅可能与之相关的场景:她走路的姿势、她双臂抱在一起的动作、她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她的笑呵呵的模样,在哪儿见到的?杂志社?不可能。动物园?呸,好几年没去了。公共汽车上?
“嘿!”沉浸于记忆画面剪辑中的但丁一时没有发觉卓吾挡在自己前面,差点儿撞在他墙一般结实的胸脯上,亏得卓吾喝了一声,才把这位老朋友唤回现实世界。
“你干什么去了?”李伟问。“没什么,可能是我庸人自扰了。”商益明这才留意到李伟脸上的失落,“没见着她?”“没有。”“不得不说,这没准儿是天意。”商益明不想说什么空洞的安慰性言语,他更像让好友面对现实。李伟没有回答,而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道:“撤吧,我可不想赶末班地铁回去。”
“地铁……地铁!对呀,地铁!”商益明如醍醐灌顶,兴奋地拍了一下一头雾水的李伟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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