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刻骨之痛(上)

  和许多同龄的公务人员一样,当时听说要被调到福利院,柳传慧心里也是一百个不愿意。这里条件艰苦,设施相对落后,更要命的是得天天与一群心理或生理存在缺陷的孩子打交道,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上级的决定无法更改,硬着头皮第一次迈进这简陋的大院时,她曾下决心早晚要离开这地方。工作刚满一年,她已经递了三次调动申请。但由于没有关系硬的人,调动的事也始终轮不到她。

  “这些我都知道。”匿于阴影中、裹在一身黑衣里的愚公听柳院长复述昔年往事,故作轻蔑地打断了她。他们制造的动静不算大,附近除了小组的人,就只有那辆趴倒的自行车陪着她。

  愚公的确知道这些事。前两天,但丁抓紧时间,根据白蛇某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福利院资料室偷拍的陈年文件上的记录,还有简爱依靠人脉拣来的几页有关柳院长的人事资料和表格,以及愚公从老朋友那儿听来的对柳院长待人接物态度的描述,推测出了当年的柳传慧的心态及相应行为的动机。今日当面对质,竟几乎分毫不差,愚公暗暗称奇,又对柳院长说:“可后来你却成了福利院最坚定的留守职工。还有一点,据我所知你本不信教。然而十三年前,你的独生女儿过马路时在你面前被大卡车……”“别说了……”柳院长本想大叫,却根本提不上力气,“求求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不是只有你的孩子因为你而遭遇不幸!”愚公毫不留情,“从那以后,你不但皈依了宗教,而且再也不谈调动,一心一意帮助那些被遗弃的孩子们。真是180度的大转弯啊!告诉我,为什么?”

  伏地不起的柳传慧默不作声。

  “根据十三年前报纸的报道,你得知女儿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失态地连声大叫什么都是你的错,你害了她、对不起她,她那时已15岁,我想你所指的应该不是没有看护好她过马路吧?那你究竟犯了什么错?怎么对不起她、害了她?”愚公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以免惊动附近的住户。

  回答他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幽咽声。

  “柳院长,为什么对想领养福利院孤儿的人,你都要像审查特务一样审查他们的身份,生怕他们是借领养的名义,把孩子领走后就卖掉?”

  幽咽声停止了。

  “十多年前,有人领养了孩子以后转手就卖了,对不对?”

  柳传慧浑身颤抖起来。

  “十多年前,你帮助人贩子从福利院‘领养’了孩子,他卖完孩子,分了你多少好处?”

  “不——”柳院长有气无力的哽咽了一声后抬起头来,表情竟十分坦然,这大大出乎愚公的预料。

  “你是主派来的么?”她问。“我不认识主,但一样可以惩罚你。”

  她长叹一口气,掏出十字架吻了一下,道:“我全都告诉你。主啊,宽恕我。”

  你一定已经知道,我的丈夫早年因生产事故身亡。那时妮妮才5岁,我一个女人带着她过有多辛苦,你恐怕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我还想,偏巧什么罪都让我遭了:早早当了寡妇,又因为单位里的钩心斗角而被发配到这么个破地方,还说不准要熬到猴年马月。要不是为了女儿,我实在是一天也耗不下去了。

  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混了好几年,我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男的。他条件不错,很富裕,但关键是,他说自己很热心于公益事业。交往过程中,他的确抽出了一部分钱资助福利院,尤其是在初期。但真正打动我的,是他看上去对我和我女儿都很好。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对妮妮的慷慨,使我们母女俩的生活丰富起来,短时间内对他有了亲人般的感觉,甚至连妮妮也以为他会是一个好爸爸。

  相处了大约两年,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有一个多年的好哥们儿,这哥们儿和媳妇一直没有孩子,现在年纪渐渐大了,打算领养一个孩子。他形容这对“夫妇”是典型的工人,家境一般,但人绝对善良朴实,只想要个健康的孩子,希望福利院能帮帮他们。“你哥们儿,他们两口子重男轻女吗?我们那儿健康的孩子绝大部分是女孩。”“放心吧,他俩没那毛病,男的女的一样疼。”我那会儿负责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因为他的缘故,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引着那对“夫妇”来到福利院,我照程序审核了他们的领养资格,然后按部就班带他们办完了领养手续,他们领走了一个身体健全的3岁小姑娘。

  之后半年左右,他又告诉我,他老家的一个远房表妹没有孩子,也想来福利院领养一个。记得我还笑他:“你的亲戚朋友怎么净是没孩子的啊?”他嬉皮笑脸地回答:“我也没有啊!不过也快了,快该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了。”很快,他那个“脱贫致富成功奔小康”的“表妹”来到北京,经过审核,在福利院由我领着办了手续,也收养了个正常的小姑娘。

  奇怪的是,“表妹”走后,他突然中断了与我的联系。整整一年时间,我打他的电话,呼他的BP机,从来没人接没人回。我按他留的住址找过去,却发现他根本不住在那儿。我认为我被骗了,可是又一想,我没有和他发生过身体上的关系,他也没管我要过一分钱,反而为我和妮妮花了不少钱,如果是骗我,这不是在做赔本买卖吗?

  谁知一天傍晚,消失了一年的他突然出现在我下班的路上。见我一个人,便挂起一副笑脸不住地跟我道歉,说是老家出了急事,不得不赶回去,没来得及和我打招呼。他还送我花,要请我吃饭。我半信半疑:什么事要处理一年,还不能接电话和传呼?吃饭的时候,他拉了半天家常,终于步入正题:他老家弟弟的儿子,才上小学,放假去游泳淹死了。他弟弟很伤心,想来福利院领养一个儿子。“不准备再生一个吗?”我问他。“唉,岁数大了,才比我小两岁,生不动了。”“可是我们福利院里没有健全的男孩。”“没关系,有残疾的也没关系!我弟弟心眼儿可好啦,收养一个有残疾的,他觉着自己是做大善事呐!”

  他那天很急切,不像以前和我说领养及其他任何事时那样泰然自若,加之他的话太离谱,我当下起了疑心。饭后,我悄悄跟踪他,发现了他的住处。因为妮妮已经住校,此后接连几天,我下班后到他家附近观察,才知道原来他有老婆有孩子。我真的被骗了!可是他不骗财不骗色,到底要骗我什么?难道……

  他又打来电话催问领养的事,我约他出来吃晚饭,不等他张口,先诈他说福利院要对被领养儿童作一次回访,工作人员要去他哥们儿和他表妹家探望被收养的孩子,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一听头上就冒了冷汗,吞吞吐吐地说什么哥们儿搬家了、表妹远在老家农村。“这是例行公事,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在外地,我们的人都要亲自去。”“嗐,何必这么认真呢?那么远的路,你们的人过去也挺累的。随便去别人家看看不就行了?”

  我冷笑一声,骤然问道:“你或者你们,把那两个小姑娘弄哪儿去了?”他瞬间懵了,我又问出第二句:“这次为什么要残疾孩子?”我的声音倒不大,他惊恐地看看四周,连连对我摆手:“这儿不方便,回去说,回去说……”“行啊,回你家说怎么样?当着你老婆孩子的面说清楚!”

  我永远忘不了他听了这句话后的表情,在满脸的惊愕之中,还掠过一丝阴冷的寒意。他慌忙叫来服务员结了饭钱,殷勤地拉起我的手:“别这样,回家说,回家说……”

  我自认为占据了主动,暗喜之下并未在意他把我带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看四周无人,他猛地将我按到墙上。我要叫,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凶光。“你不想要你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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