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血溅堂上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屈原·《天问》

  众人还未商量出结果,忽而从外面传来敲门声,一阵大过一阵,迫切急促。

  几人对视片刻,鹿娩和谢麟起身前去查看。

  朱门开,一名侍卫面露急色仍恭敬行礼道:“见过两位大人,属下乃渤勤王门下,今日有人状告殿下,殿下派属下前来请几位大人相助,日后必有重谢。开堂已有半盏茶时间,还请两位大人速速随我前去。”

  卫孜辰从里面走出,奇怪道:“宗室皇亲的案子,有人敢告有人敢接,不过怎么就来找我们了?我们可管不到这事。”

  何况要帮也应是看谁占理。

  侍卫尬然,抹汗道:“殿下身份尊贵,那贱民竟敢状告殿下,实在胆大包天,殿下屈尊前去,想着诸位大人官职不低,对朝政之事置身事外,这才想请诸位前去做个见证。”

  卫孜辰还想说些什么,鹿娩却是点头应下:“行,咱们去瞧瞧。”想到院中的言玉渊,对谢麟道,“你守家,等我们回来。”

  侍卫松一口气,立刻带路。

  平头百姓状告权财泼天王爷的好戏,还未开审,京兆尹府外便已是人山人海。

  京兆尹府内,大厅正中徒然摆下一座金椅镶有各色宝石,奢华至极,与此处格格不入。

  金椅之上有狐貂毯子将其铺满,而座椅的主人渤勤王洛玉风此时正若无旁人一般在逗弄身后的大雕,翡翠宝石、珍珠碧玺带满手指,五彩斑斓,应有尽有。腰间白玉玲珑剔透毫无瑕疵,叮咚作响,一身紫金缎在屋内依旧随着他的走动而散发着五彩光芒。

  即便是在这般严肃的场合却依旧闲庭阔步宛如自家。

  另一旁,跪地抹泪的妇人身着旧衣,素衣之上几处补丁为这身衣服增加颜色,发髻与白麻相映,青丝与白发纠缠,衣着整洁,可以看出妇人对这次此事的重视。

  素衣磨不灭她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是对事实真相的渴求,是对世间公理正道的期望,是对女儿死于非命的悲愤,是对滥用王权之人的满腔怒火。

  京兆尹付忠全望着堂下悲愤交加的状告人,心生不忍,上前行礼:“殿下,可否开审?”

  付忠全也无法,这位是陛下的皇弟,能来已经不错了,再不敢提其他要求。

  从外貌上看,洛玉风虽年近半百却不见衰容,长眉入鬓,凤眼美须,衣着华贵,不愧是天潢贵胄。

  洛玉风回眸坐下,满面春风,淡定从容:“行,开始吧。”

  ……

  鹿娩和卫孜辰赶往京兆尹府途中,卫孜辰低声问道:“咱们去作甚,一个王爷难道还需要咱们保护,且不说他身边定然有高手在暗处设防,京兆尹府有差役,大街上有巡防营,哪里用得上咱们?”

  鹿娩低声回道:“正因为事出蹊跷才更要去看,不是吗?届时若是不想帮忙就说咱们不参与朝政,而且从头到尾我只说来瞧瞧,并没有说要出手,即便是王爷也不能拿咱们怎么着。”

  【解锁宿主新技能:吵架。

  啊不对,是辩论。】

  卫孜辰听得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妹妹是一个正直善良之人,却不曾想这样的面皮之下还有这般无耻的面孔。

  不过想来也是,鹿娩有着一位亦正亦邪的二师兄,想来又怎会真是一张白纸。

  待三人赶到京兆尹府时,围观百姓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严实,人声鼎沸,民怨浩荡。

  侍卫暗吃一惊,立刻为两人开路,鹿娩拦下他:“我们来了,你的任务也结束了,你可以复命了。”

  说罢,带着卫孜辰从另一边翻墙而上。

  此时堂审已接近尾声,中间一位贵气逼人的王爷坐于金椅之上,素衣白麻的妇人外与一个身着侍卫装扮的人跪在地上,听到堂审结果,那名妇人缓缓起身。

  与此同时,鹿娩和卫孜辰也在百姓口中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此妇人名叫费絮,相公名为杨大海,是个屠夫。两人育有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儿杨夕晴,正值金钗之年,不知缘由进入含烟楼,最后玉体横街身亡。

  夫妇二人生于民间,多方打听得知女儿失踪的那一日上过渤勤王洛玉风的马车,恰逢那日洛玉风去过含烟楼,次日,便得知女儿暴尸街头的消息。

  两人收集多方证据口供,终于在今日越过重重难关得以状告。

  天阙没有状师敢接这个案子,在高人指点后,他/她们孤身前来,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然而任凭对方怎么说,洛玉风最后云淡风轻地推出一个侍卫顶罪,并承诺替那侍卫赔付三十两银子。

  只是这样的结局谁也不会信。

  付忠全内心大喊造孽,又担心状告人因为此事而遭遇不测,一时难下决断。

  这可是亲王,能有这般结果已经不错了。

  此前也有这样的案子,只要稍微有一点没有处理好,状告人要么死要么伤要么远走不知所踪。

  他这个官要不是在天阙有点关系,小命早没了。

  “杨氏,你的心情本官能理解,令嫒尸骨未寒,还是早日让她入土为安吧。”付忠全坐如针毡,冷汗淋漓,淋湿后背。最后起身挡住洛玉风的视线,递给她一方手帕。

  费絮接过,擦干眼泪,看向洛玉风,红着眼,质问道:“多谢大人好意。妾身只是一介平民,不懂何为入土为安。妾身只知道,妾身的女儿尸骨未寒,在大街上被千人瞧万人看,谣言四起,百般羞辱。”

  而今证据齐全,只因他是王爷,权势滔天,便推出一人轻描淡写地过去了?那妾身女儿所受之辱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为妾身出身卑微,便这般过去了?”

  人在做天在看,妾身不服,妾身要为女儿求一个公道,求一个清白,只要妾身不死,此事就别想这般轻飘飘地掩饰过去!”

  付忠全紧张地看向洛玉风,生怕这位王爷在公堂上杀人,天阙的百姓都看着,他想装糊涂混过去也难。

  洛玉风看向跪地的侍卫,从十指中取下一枚戒指扔到地上,打着哈欠:“付大人,您这是担心什么,担心本王杀人吗?本王还没胆大包天待这个地步。”

  阿七,你说说你,跟随本王多年胆子也越发地大了,本王也懒得说你什么,自裁吧,念在你跟随本王多年,这个就当是给你的陪葬品。”

  这位夫人,你的心情本王也能理解,所以本王不做怪罪,本王会派人好生安葬,并且也会好好照顾你们,为他犯下的过错进行弥补。”

  阿七被踢了一脚,闻言,自知此刻不死日后也会死,现在自裁好歹能保家人平安,日后可就不一定了。

  下面百姓怨声哀道,与公堂之上形成鲜明对比。

  半处光明,半处黑暗。

  阿七掏出腰间匕首,正要往脖子一抹,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稳准快地将匕首从中折断,还未等众人回头看时何人时,混迹在百姓中许久的杨大海怒吼一声,举着菜刀朝着洛玉风砍去。

  在场之人惊者来不及反应,观者不敢上前阻止,闻者只有暗中让道支持的份。

  “狗王爷,你还我女儿!砍死你!”

  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又可曾知晓两人从前也是一头乌发,笑容满面。而今苍老十岁,满腔怒意,竟到了持刀杀人的地境。

  这不公的世道逼着好人去当恶人。

  付忠全心想:今日这乌纱帽恐不保矣!

  于是便在一旁拉开距离,假意喊了两嗓子让人拦下。

  布衣之怒,亦可血溅三尺。

  碍于职责,小吏们也只在两侧晃悠,并没有实际的动作。反而把洛玉风带来的亲卫冲散,挡住去路。

  里面乱作一团,而将鹿娩和卫孜辰请来的侍卫好不容易找到两人的身影,正要喊两人时,两人已经一跃而下,绕过众人慢慢悠悠地走到公堂旁边。

  此刻洛玉风砍伤了一只胳膊,鲜血喷涌而出。杨大海长年宰牛杀猪,一身横力,左手抓住洛玉风,右手挥刀而下。

  顿时血液飞溅,他的脸上、地面上、红柱上、牌匾上,都是血。

  他只是一位失去女儿为女儿报仇的父亲,让洛玉风生不如死,便是他现在最无力最痛苦地报复。

  仅剩的理智让他记起了那位高人的话,即便他再悲愤,但也不能立刻杀死洛玉风。

  那只胳膊被扔出堂外,让人退避三舍,更没有人上前阻拦。

  眼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鹿娩一个箭步冲出夺下杨大海手中的刀,卫孜辰会意绕后将洛玉风拉开。

  千钧一发,事态被控制下来,付忠全松了一口气。

  待巡防营进来控制场面之时,杨大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目空洞无神,卸下全身气力,没有挣扎。费絮同样呆坐在地,手中死死握住女儿生前绣的荷包。

  大夫很快赶到,止血包扎动作迅速,一群人围在洛玉风身侧听着他嚎叫不止。

  他活了百年,竟被一个贱民伤了?!

  卫孜辰看着跪地不起的两人面露不忍,而鹿娩则是趁众人不注意,将公堂之上的证据藏于系统之中,付忠全则令师爷写了一份呈辞派人快马加鞭向皇宫送去。

  【亲耐的宿主,你做什么?】

  鹿娩轻咳一声,此刻鱼龙混杂,先将证据攥在手中是为上策。

  卫孜辰拉了拉鹿娩的衣袖,鹿娩抬眼望去,他正抹着眼泪,低声抽泣着。

  “妹妹,我这眼泪不听使唤地自己掉,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他们?”

  “你想随心还是守法?”鹿娩低声回道。

  卫孜辰不解。

  鹿娩随即解释道:“随心而动,现在带着他/她俩冲出去。守法的,在此事没有真正下定论之前,把人保护下来。前者爽且时间短但坏人不能被律法制裁,并且我们也要和他/她们一起亡命天涯;后者麻烦且要吃一定的苦头,而坏人也不一定能受到惩戒。”

  卫孜辰再次被鹿娩的发言震惊到,他们一直觉得妹妹一身正气。如今看来,在这一点上有着不太正确的认知。

  以今日的言论,妹妹有做魔教教主的潜质。

  卫孜辰在犹豫,那边洛玉风醒来后喊打喊杀,要将两人千刀万剐,他身侧的护卫拔刀落刀之际,鹿娩抬脚一踹,踢刀收回。

  洛玉风捂着胳膊,又急又气,鹿娩对他行礼,挡在二人跟前,没有半分挪动。

  “本王请你们前来,你们二人眼见本王被歹人所伤却纹丝不动,与这暴民沆瀣一气,真是该杀!”洛玉风暴跳如雷地指着二人。

  杨大海唾了一口沫,付忠全对鹿娩和卫孜辰行礼,论品阶两人是正三品,而他是从三品。此刻他在内心为两人捏一把汗,可看着鹿娩不退不卑不亢的样子,默默往后挪了一步。

  清风门各个身怀绝技,只希望打起来时不会殃及池鱼。

  鹿娩淡定从容走上前两步,对面的侍卫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动手。

  看见这反应,鹿娩笑了:“别紧张,我不杀人,也没这个兴趣。渤勤王殿下,清风门不涉朝政之事,因此起初我们并没有阻拦,后面人命关天,这才出手相助。即便是陛下来问,我也是这个回答。”

  但既然已经牵涉此案,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这个人乃穷凶极恶之徒,恐伤他人性命。作为旁证,我们就勉为其难暂时代替诸位看押。当然,诸位若是审问,清风门的大门随时为诸位敞开,不会加以阻拦。”

  原本在一旁呻吟的洛玉风闻言一愣。

  他请清风门的人前来原本是打算与之交好,想想能否故技重施,延续性命。

  今日亲卫带得少也是为了试探清风门的态度,本以为他/她们再如何清高也不会坐视不理,岂料这两人当真如此。

  并且这个小姑娘说话滴水不漏,想来便是刚加入的那个异乡人。原先以为只是一个空怀绝世武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谁曾想说话做事有理有条,令人挑不出差错。

  回想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是将这么大的把柄落入他人之手,恐怕还要翻出一些其它的东西,倒不如顺水推舟应许了。

  此二人见王室宗亲被人拔刀相向也无动于衷,并且清风门不涉朝政这是铁令,想来他人教唆搜查也不顶用。

  仅在一瞬之间,洛玉风便将一切想好:“方才本王疼糊涂了,说了些胡话,既然如此,那便听这位大人的话,带走吧。”

  鹿娩示意,卫孜辰点头,立刻带着两人离开。

  临了,鹿娩走在最末,回头补了一句,道:“所有证据我便也一同带走了,放心,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看见。”

  忽而想到什么,鹿娩转身,将藏于洛玉风身后的阿七抓起来,笑道:“这个人我瞧着不错,向您借两天,清风门伙食不错,届时定然养得白白胖胖的给您送回来。您身边侍卫多,清风门人少,现在只有三个人,向您借一个人帮忙看守,殿下不会介意吧?”

  洛玉风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此刻却还要笑脸相迎。他算是明白了,即便他说不允,此人也有千万句话等着来堵他。

  所有证据在她手里,那他还把人交给她作甚?

  现下人证物证俱在她手中,若是她将这一切交给陛下,激起民愤民怨之事他这位皇兄定然不会保他。

  原想毁灭证据,谁料这小姑娘不声不响地把证据带走了。

  可如今青天白日,实在不好下手,还是先回去养伤为重。

  而躲在一边的付忠全眼明心明,接下来只要将再来一个不惧权势的人来审查此案,定然不会如此前一般草草结案。

  回到清风门,卫孜辰对鹿娩佩服得五体投地。

  鹿娩柔声安抚费絮道:“天理昭然,定会真相大白,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能办的我都给你们办了。”

  说罢,杨大海和费絮对视一眼,立刻向两人重重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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