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战舰永远没有“领先”的说法。
在这个每天都有新的船型设计、新的锅炉技术、新的舰炮和作战兵器大量涌现,并被那些具有远见的决策者整合成图纸,然后迅速开始铺设龙骨的时代,几乎每一艘战舰在船头撞碎香槟的幸福时刻,它就已经有点过时了。
即便是同型舰,每一艘新船的参数也都会比前一艘更好一点。
作为后期加强型的主力战舰,满载排水量接近两万吨的皇后城号,在新世界的人们眼里是加纳利海权的象征,也是孟铎港里的纳利人为数不多的,尚可为之骄傲的东西。
虽然剑鱼号编组七节车厢后的列车总长度,堪堪能与战舰水线一较长短,但三米多的车厢高度与水线以上总高十二米的甲板建筑相比,就像差不多长短的一根丝瓜和一根豆橛子摆在一起。
更别说还有撑开孩子们下巴和眼睛的,二十七米高的瞭望桅杆没算。
近在眼前的压迫感,让所有仰头观看的人都有些感慨。
埃丹:“巴斯特,你之前跟我说洋葱佬在吉尔玛拉收割的财富能买四艘这种船,我当时还没什么概念,现在已经很具体了。”
巴斯特:“这艘船光是锅炉就有二十四座,每次启动最少需要七个小时,最慢的时候甚至需要将近两天,哪怕它停在这里什么都不干,一小时也要消耗将近一吨的煤,冬季有取暖需求时还要加倍——这艘船看起来威武,实际上跟加纳利一样又老又费钱。”
李铁:“这是孟铎港自己造的吗?”
巴斯特点点头:“巴扬海的主力舰都是在孟铎港建造的,那也是海军部和本土造船厂最为辉煌的时期,不过距离最后一艘主力舰走下船台,时间已经超过六年,这六年里造船厂的日子大概很不好过,造军舰没有大吨位,造商船还比不过外国人。”
亚措:“这船的样子,跟我见过的伽鲁斯船很像。”
巴斯特:“当然像,孟铎港的第一任总督就是皇帝从伽鲁斯请来的,原始图纸和第一批技术工人也是从伽鲁斯带来的。”
埃丹:“为什么要请外国人来当总督?”
巴斯特:“纳利人的奇怪传统吧,他们在古代建立的第一个纳利人国家,也是找来两个外国人给他们当国王,因为他们自己没信心管好自己。”
亚措:“真是个……奇特的国度。”
李铁:“今天的场面很盛大啊,这就是舰队里的老朋友给小朋友们准备的礼物吗?”
巴斯特自矜地笑笑:“就算是皇帝本人和海军元帅来了,除了鸣放礼炮以外,也不过如此。”
盛装打扮的皇后城号,完全是以阅舰式的状态来欢迎今天这批特殊的客人。
从舰首旗杆开始,经过前后桅横桁,一直到舰尾旗杆,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信号旗和身份旗——得益于加纳利语的字母比较多,用于装点气氛的满旗配置中几乎没有使用太多代旗和燕尾旗凑数。
整艘战舰需要见人的一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整饬,朝着码头方向水线以上的藤壶被仔细清理,锈迹斑斑的锚机也重新上漆,甲板和大炮擦拭得闪闪发亮,参加站坡仪式的水手们制服雪白背手跨立,从上层甲板到主甲板,一直延伸到被庞然巨物完全遮蔽了阳光的码头地面。
当大大小小的舰队遗孤,穿着用水手服修改而来的外套,满怀激动和濡慕的心情走下列车时,一首海军庆典中最为隆重的曲目被军乐团轰然奏响。
铆装的巨舰,梦幻的列车,衣着相近的水兵和稚童,同时抬起胸膛和下巴。
信号旗在风中摇摆,大军鼓和铜管响彻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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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海鸥之家的孩子们,在他们专属的“开放日”里登舰参观的时候,列车司机大肯利用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正匆忙赶回自己在孟铎港租住的公寓。
在吉尔玛拉被俘的经历比较突然,这边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处理。
比如公寓里一些涉及隐私的个人物品,比如他和房东小姐以及房东太太之间的感情纠葛。
司机大肯的全名叫肯·本舒。
在卢约语中,“本(ben)”这个词根与原世界英语中的“逊(-son)”或者斯拉夫语系中的“维奇(-vich)”近似,代表分家与本家之间的血缘关系,比如约翰逊的意思是约翰的儿子,伊万诺维奇的意思是伊万之子。
而“舒(shuv)”这个词根在卢约语圣典中被反复提及,经常用于描述人物或群体的回归,也被引申为神灵感召之下的“悔改者”,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宗教意象。
所以本舒这个姓氏就可以理解为“悔改者之子”,至于肯(ken)的意思就很简朴了,约等于汉语中的“柱子”或者“阿根”。
在加纳利一手缔造了“洋葱”狂热,名为罗森塔尔的贸易公司,核心层几乎都由卢约人构成,城市负责人和分销商行也都尽量选择卢约人。
与各个城市都有接触的洋葱专列司机,自然也以卢约人为佳,只是卢约人以生意头脑和学术智慧闻名于世,极少有人从事火车司机这一辛苦职业——直到刚刚从司机学校毕业的大肯进入他们的视线。
他们为大肯提供了优渥的生活条件,送他去工厂学习最先进的型号操纵,在租界里的中产社区给他安排了休假住所,邻居都是医生、律师、社区名人和文艺精英。
唯一需要他做的事情就是准时准点,开车送葱,没有行车计划的时候老老实实呆在公寓,哪也别去。
原本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问题,社会关系简单的年轻人,没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有一些简单的生活消遣和对未来一闪即逝的迷惘。
直到偶遇过几次的房东太太对这只小奶猫产生了别样的兴趣,连三招两式的招架都没有,荷尔蒙爆表的大肯就一头扎进中年妇人手段高超的温柔乡里,日日耕耘不知疲倦。
直到他又遇见房东太太的女儿伊莱恩,却被自己与房东太太的关系封住了嘴,缚住了脚。
直到吉尔玛拉的地道里飞出两排手榴弹,他的人生轨迹来了个小曲线急转弯,似乎再次被人拎着后颈皮从这种畸形的生活里强行带离。
罗森塔尔的洋葱运输线已经被新老板摧毁,连带摧毁的还有三个城市的代理网络,所有的洋葱头觉察不对,已经开始隐藏,失联一周的洋葱专列司机,回到洋葱佬安排的公寓其实并不稳当。
可是他又被双脚带回了这里,带着各种理由,带着一种盼望。
回到熟悉的公寓门口,大肯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公寓里还是那天他离开之前的样子,一样的布置,一样的辰光,一样的画中影像。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穿透窗前妇人手里的袅袅青烟和慵懒风情,穿透闻声灿然的扭转,在睡裙上绷出一个情欲的轮廓。
妇人放下手里正在回味的炽热情书和抽到一半的烟,十指插入青年人的头发揉搓着,揽到胸口,用梦境一样的声线呓语:
“小猫咪,你这次出门可是够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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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孟铎港大剧院最受欢迎的首席大提琴手,鲁宾逊先生曾经有两把最为心爱的大提琴。
一把在大剧院,琴身线条流畅,弧度自然,漆面细腻温润,音色婉转低沉,琴在首席专属休息室的琴架上,从来不允许触碰。
另一把在家里,弧度同样流畅,触感同样细腻,音色同样婉转低沉。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那把琴开始落灰,并且很久都不再响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陷入思索的鲁宾逊进错了一个拍,好在乐队配合老道,马上就丝滑自然地跟了过来。
排练结束后,大家纷纷收拾乐谱,各自离开,只有乐队指挥走过来坐下。
“你今天状态不太对,要不要去水磨坊喝一杯?”
“不喝,喝酒会手抖。”
“又不是没喝过。”
“正因为喝过,我才知道喝完是什么后果。”
“真不去?”
“说吧,这次要借多少?”
“嘿嘿,不多,两百居。”
“你上次借的钱还差五十居没有还清。”
“这次演出分红下来就还你,老规矩,我打借条。”
“你总让乐迷怀孕这件事,团长已经公开表达不满了。”
“放心,团长只是换种方式表达她的嫉妒,只要我答应和她结婚,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下午约了塔尔萨文艺的主编,他说要给这次演出做一个系列专访,你也有份,记得到时候准备一下。”
“知道啦,我先走,晚上见。”
“晚上见。”
指挥离开后,鲁宾逊在舞台上又独自拉了一段波帕尔,只是没拉多久,连往常在肌肉记忆中受到绝度控制的双音和泛音,都越来越粗糙,越来越暗淡。
终于还是放下了琴弓。
手指一下一下地拍着面板,静不下来。
锁琴,关灯,走人。
大剧院距离塔尔萨文艺的距离并不远,都在玛尔斯大街后面的绿地周围,属于老港区和租界区交汇的精华地带,既繁华,有不吵闹,除了剧院和报社以外,这一圈还有很多画廊、餐馆和咖啡店。
随意买了一份鲱鱼面包当做午餐,怕遇见熟人寒暄个没完,鲁宾逊没在咖啡店里多做逗留,在绿地边随意找个长椅,放松心情的同时,也在等待约好的时间到来。
在绿地野餐的不止鲁宾逊一个人,隔着两把长椅的距离,还有两位女士、两位男子和三只宠物的奇怪组合。
两位女士戴着面纱看不清样貌,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繁琐,不像贵族,也不像平民,大概出自有些身份的商人家庭;另一位衣着知性内敛,有些自己妻子从前的影子,可能来自绿地周围的哪间画廊或者报社。
两名男子中,逗弄森林幼猫的男子从发色和瞳色判断,大概是卡塞人,衣着虽然普通,眼神却有些……形容不上来,不是傲慢,也不是冷漠,有点像教堂里的那些圣像——明明是在瞭望景色,却又像在凝视虚无,看人的时候也有点类似的意味,只是比较隐晦。
另一名男子的感觉就更加复杂,身上的猎装显然有些旧了,但细节上却有贵族定制的痕迹,满面须发不修边幅,却带着两只号称“移动庄园”的幽灵犬,也不跟其他几个人交流,只顾着忙碌手里的木雕,偶尔会抬头扫一眼周围,就像他自己世界里的王。
四个人的奇怪组合,既不像情侣,也不像家人和朋友。
没有办公室职员之间的虚假客套,也没有临时聚集的防备和疏离。
野餐布旁边有一些玛尔斯大街著名商店的购物盒子,大部分是女士钟爱的衣饰,也有几个狩猎商店的标识。
他们很明显,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里的代表人物,平时应该没有交集,却偏偏能在这个放松心情的绿地边上,凑在一起野餐。
“珀薇夫人,埃丹,差不多快到上班时间了,咱们再去碰碰运气。”
“可不就是碰运气嘛,想要从一位养花人手里横刀夺爱,想想就知道难度有多高。”
“我跟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这位主编并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人。”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
黑发黑瞳的卡塞裔男子掏出一个怀表看过时间,招呼两位女士一起收拾餐篮,并把森林幼猫装进背包。
那块怀表鲁宾逊认识,是表行里的热销款,很多不愿意在怀表里放照片以及刻字的人都愿意选择这样一块简洁精干的样式——这样想着,鲁宾逊把吃过的包装纸叠好揣进口袋,就朝着塔尔萨文艺的办公室走去。
塔尔萨文艺不是一个单独的办公室,走廊里还有另外几家机构的牌子,在越过塔尔萨花卉协会之后,就是塔尔萨文艺的办公室,令人惊讶的是,之前在草地见过的四人组合也在,正在和办公室里的人交谈。
鲁宾逊敲了敲敞开的门扉:“日安,微罗主编,我是孟铎大剧院的首席,我叫阿里尔·鲁宾逊,团长女士替咱们约了演出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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