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支配终于有所减弱,窗外的风停止了吹拂,似乎已经认定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查理将那根白色羽毛紧紧攥在手心里,向闻讯赶来的好友嘟囔着胡话。
在对方离开后,他闭上眼睛,在镇定剂的作用下陷入了最后的沉思。
这根羽毛上有着“死神”的力量,他的眼睛能够隐约窥探到那份力量的微弱流动。
快回想起来。
他在残余的疼痛中搜寻着回忆。那份关于“死亡”的遥远的回忆。
倘若将那段冷冻仓内的时光计算在内,他或许已经活了将近两百五十岁,“死亡”早就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他甚至无法感受到它的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能作为“最后的人类”,将这份真正的人性保留至今。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走廊那头就传来了院长的声音。
“把那孩子放倒,推到实验室门口来。”
随后,是连绵的脚步和推车滚轮声。
护工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透明针筒,面无表情。
查理下意识往床脚缩了缩,试图立刻跳窗逃走,但脖子上的铁链被重新拴上了,一时半会解不开。
瑞欧雷斯显然没打算听从D教授的劝告!
查理拼命挣扎着,试图寻得一线转机,可护工的影子却越逼越近,他压根就没有逃脱的机会!
咣!!
就在针头即将扎入手臂之际,楼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片刻死寂后,整座疯人院都被狂乱的嘶吼笼罩!
“查理,起来!”
好友的声音顺着相连的丝线传入了他的耳畔。
下一瞬间,他就出现在了房间门口,试图抓住他的护工摇晃了两下,轰然倒下。
“逃,我们现在就逃,必须要在院长他们再度篡改我们的记忆之前逃出去!”
记忆。
“哈哈。”
伴随着对方口中的字眼,查理终于完全回想了起来。
这一幕在他眼前重演了至少一百遍。这句话他也听过至少一百遍!
梦境世界中的某个存在赋予了瑞文篡改现实的能力,他在醒来后冲进房门,抓住自己的手,拉着自己一同逃出房间。。
然而,每一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
有时,是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之前。
有时,是在那片苹果树林里。
有时,他们甚至跑到了更远的地方,却又被不可避免地抓回来,被迫重新开始下一个循环。
“别笑了,帮我去扛我妹妹,当我的眼睛。”
瑞文,这份力量还不足以让我们逃离院长和D教授的魔爪。
两人跑向楼上,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稍作停留。这一次,对方并没有被那扇门给迷惑。
两人从窗户爬了出去,利用碎裂的瓦砾做缓冲,跳到地面,朝苹果树林跑去。丝线在眼前纵横交织,拨开树杈,为两人开出前行的道路。
眼前的一切历历在目,每一个场景都像被翻烂的剧本般从查理眼中掠过,每一次重演都以相同的结局告终。
在过去的失败中,他们至少有五分之一的几率逃到这里。
接下来,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
狂风自树梢间猛然灌了进来!这一次比刚才还要凛冽!
查理眼疾手快,立刻抱住树干,瑞文的手堪堪拽住他的衣服。
在无数次的重复之中,这个动作已经被刻入了他的肌肉记忆里。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拼尽全力回想着。
对了,他们的意识会被抽离现实,关进一个陌生的幻境里......
“呼!可算逃出来了!”
查理一转身,发现树林内的风已经停了。
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上穿着灰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
“院长和教授可真眼尖,差一点就要被抓回去了!”
“我这是到什么地方来了?”
回忆开始慢慢在查理的脑海中重组,形成了一幅和既有认知完全相悖的图景。
五岁那年,世界迎来了末日。天空和地面变成了血红色,灾民们挤在摇曳的绿色火车里,涌入灰黑色的地下铁,朝斑驳剥落的地下避难所进发......
不,那并不是真实,只是自己在电视机里看到的一部关于末日的灾难片,可能是叫《2012》,也可能是叫《2025》。
六岁那年,爸爸带着自己和妈妈离开了那栋位于曼哈顿的天蓝色小房子,搬到中国香港。
同年,自己被确诊为重度精神分裂障碍,住进了由辛迪药业公司和查氏科技集团合办的特殊疗养院。
瑞文是某年在自家公司打暑期工的时候和自己认识的,一直到现在,两人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好朋友。
相同的冒险,他们早就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了。
“真搞不懂你,明明时不时就能来一次跨国旅行散心,非得让我带你来飞越疯人院这一套,又不是在演电影。”
瑞文抹了抹额前的汗珠,一屁股坐在了城郊的草地上。
“说到底,这所疗养院就是咱们两家开的啊,平白无故多挨一顿骂,图啥?”
这是另外一条时间线吗?查理心想道。
这是末日没有来临的世界,这是爸爸妈妈还活着的世界,这是另外一种可能性!
又或者,这本来就是现实。那令人窒息的冷冻仓,那绝望的两百年冰封,那一次接一次的逃跑,才是自己妄想出的幻觉?
“你想什么呢?”瑞文嘴里叼着笔头,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在没有末日的未来,他背靠自家产业吃饭,当起了业余作家,自从大学功课紧起来后,两人已经很少这样见面了。
“又看到那个世界的画面了吗?讲来听听,我好写进我书里。我的读者很想了解一下真正的‘精神病人’,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看客心理’吧。”
“你打算让他们看我笑话?”查理反讥道。
“不。我会写你出门坐劳斯莱斯,旅游睡总统套房,有个家财万贯的爹,呼风唤雨。不是你得了精神病,是他们得了穷病!”
两人笑了一会,在苹果林中悠闲地散起步来。
“瑞文,如果我有一天不在了,你会来帮我扫墓吗?”
“噗!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知道为什么精神病人拉低的美国GDP比癌症患者还多吗?就是因为他们死不成。”
“你这是希望我疯一辈子?”
“当一辈子疯朋友也不差啊,反正你又不愁吃穿,查总的儿子,想怎么疯都行。”
天空是澄澈的蔚蓝,点缀着一条条飞机云。树林的另一边是一条老街,开着几家干货店和老式糖水铺。
瑞文和查理在街上逛了两圈,到茶楼门口看老大爷挂在门口的八哥,在摆着矮木凳的小摊前吃了两大碗麻辣烫,要了两罐青岛啤酒,在压根没醉的情况下假装耍起酒疯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疯子吗?不,你们不是!你们跟街上的混蛋没有什么两样!”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两人踹翻凳子,像真正的疯子般勾肩搭背,招摇过街,哈哈大笑,直到云彩被火焚烧,路边的大黄狗开始仰望夕阳。
“再转两圈就回去吧......然后准备好挨骂。你说会不会有人拍到我们然后发网上?明天首富的疯儿子就要登报了。”
“回去?回哪去?”查理忽然停了下来。
“疗养院啊,你还想去哪?”
“那我们逃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们逃离那个地方,不就是为了永远都不回去吗?”
“......你又陷进那个世界里去了吧?”瑞文皱起眉头。
“回来。你在这里有我,别在那种可怕的幻觉里留连。”
“不......我不能回来。”查理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疯,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清醒!”
他一把甩开瑞文的手,在树林间后退了几步。
“我不能被抓回疯人院去。这次再回去,他们又会清除我的记忆。别的时候可以,唯独这次不行,因为这次我终于找到了能让一切圆满的办法。我不能忘记,我绝不能忘记真相!”
“真相?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这里只是梦,末日真的已经来了。”
查理忽然在瑞文身后停了下来,挽起袖子,露出了那条鲜血淋漓,篆刻着“真相”的手臂。
“他们是骗不了我的。我都记得,我全都记得!痛苦能唤回我的记忆,我记得那只乌鸦!我记得我在冷冻仓里躺了两百年!我记得院长他们对我们做了些什么!我记得我们一次次逃跑!我记得我们一次次被抓回来!”
他大笑着将手摊开,露出了那片被鲜血染红的白色羽毛。
“我还记得你是我的朋友。我还记得......成神的关键是真正的人性,只有真正的人性能造就真正的‘神明’!”
火烧云下,“死神”的羽毛开始在他的手心中燃烧,一阵狂风冷不防地席卷了苹果树林,将火焰越吹越旺!
“查理,你怎么了?”
“醒来,瑞文!”查理大声呼唤道:
“这里不是现实!现实才没这么操蛋的天真!别忘了真正的你是谁!”
无数丝线在两人之间现形。自从瑞文第一次带自己去见识梦境世界开始,这些丝线一直都在,始终让他们保持着连系。
如今,这份连系终于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随着缺席两百多年的“死亡”姗姗来迟,查理的灵魂开始向丝线彼端靠近,化作一缕银色的微光,他的意识被火焰逐渐吞没,皮肤焦烂,内脏瓦解。
“神明”降临所缺失的最后一点条件,在真正的人性融入载体的瞬间得到了补全!
“醒来吧,瑞文。”查理的面容逐渐消失,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微笑。
“看见‘真相’,然后醒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叩!叩!叩!
“呃呜......呃啊啊!!啊啊啊啊!!!”
瑞文在被惊醒的瞬间从安乐椅上猛然弹了起来,痛苦地抓挠起了头顶,放声大哭,眼泪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滑落。
他终于触碰到了最终的真相!
查理早就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他唯一的同伴,他永远的朋友,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借助“死神”的力量,将灵魂和自己进行了融合!
是遮蔽的力量。是自己利用遮蔽的力量重塑了查理的躯体,创造了一场他平安无事的假象!
如今,随着五年的自欺欺人画上句点,昔日的幻梦再也不复存在。由始至终逃出来的都只有他自己,由始至终,他都是孤独一人。
......
融合还在继续着,一点一滴地将他的意识化作乌有,重塑成不同于“自己”的存在。瑞文爬回安乐椅上,放弃了一切挣扎,静静地等待着自我的消逝,等待着“祂”的降临。
那会是一位被真实人性束缚的“神明”,一位形态稳定的降临者。
有了自己和查理的双重保险,“祂”应该不至于对这个世界构成毁灭性的威胁......
叩!叩!叩!
仿佛等得不耐烦了一般,那阵把他从梦中吵醒的敲门声又来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
“谁啊到底......”
瑞文揉了揉眼睛,凭借着越来越淡薄的意识站起身来,絮絮叨叨地穿过小门厅,朝着门口走去。
如果又是多罗莉丝太太丢猫了,他可一点都不想去管。
毕竟,有谁会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去帮忙寻找一只破猫呢?
咔。
滚烫的门把手被慢慢拉开,站在门外的,竟是个熟悉的金发雀斑脸!
“瑞文,你睡过头了。”雀斑脸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查理?!你,你刚才上哪去了?”
“我花了不少时间找过来,刚刚才到。这里离太阳太近,一不小心就会被晒伤。”
“不对......不对,不对,应该是有什么搞错了。你不是,你不是查理,你是......”
“醒醒,瑞文。”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你睡得太久了,是时候醒来了。”
“查理,不对,你是......卡梅隆?”
“卡梅隆?”
瑞文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片漆黑的大银幕。
——电影院内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坐在丝之王座上,脸上爬满泪痕,犹如电影刚刚谢幕。
“这......刚才的是梦?我究竟睡了多久?林心在哪?导演上哪去了?梦里的那些东西又是什么......”
......
随着混乱逐渐消退,他终于理解了这一切。
容纳“自己”降临的灵魂不止一个。除了和“自己”建立连系的“载体”之外,还有一份真正的人性发挥着巩固作用。
“瑞文”和“查理”同时存在于自己的体内,共同构筑了自己的内在,这就是自己的存在形态如此稳固的原因!
这就是自己至今依旧完好地维持着人性的原因!
可是,这个梦境的最后依旧存在着无法解释的东西。
“院长和D教授他们的确隐瞒了一部分真相。我的妹妹究竟在哪?她后来是怎么逃出去的?现在又成了何种模样?”
那道黑影最终有没有被消灭?“祂”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又会卷土重来?
这些问题并没有在“瑞文”和“查理”留给自己的记忆中得到解答,依旧被埋没在黑暗之中。
不行,自己的确睡得太久了!必须得赶紧回去,回去找院长和D教授他们把事情给问明白!
突然,一阵烂泥般的声响伴随着一股强烈的腐臭味自身侧飘了过来。
“瑞......文......”
瑞文的后颈一阵发毛。他小心翼翼地偏转脑袋,将目光投向身侧,对上了一双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窝。
一具重度腐烂的躯壳正用两只空眼眶注视着自己!溶烂的皮肤耷在颧骨两侧,金色头发如干草般纠缠。
那是属于“查理”的躯壳,是那具被“自己”利用“遮蔽”创造出的躯壳!
这具腐朽的空壳,是他的朋友曾经在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后证明,然而,任何人在看见它的一瞬间,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感慨:
这绝对是他们见过最可怖的一具尸体!
“瑞文......”
藏匿于尸体中的卡梅隆再度开口,用仅剩白骨的右手颤巍巍地抓住瑞文的手腕。
“你......终......于......醒......了。”
“......”
瑞文没法用任何声音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本能地伸出了双臂,与这具昔日好友的残躯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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