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不用。”
防盗门前,卫斯理摇了摇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瑞先生,你在上星期天,3月25日8点20分左右目睹了花园街上的一起车祸事件,并拨打了急救电话,请问是否属实?”
便携录音设备被他揣在口袋中,用于辅助取证。生理测试设备不在这次行动的考虑之内,因为它们在恒特身上并不奏效,而且需要经过更加严格的程序审批。另外,两人并没有准备录像设备。
这次上门问询只与车祸相关。根据法定程序,他们只能询问与当前事件相关的问题,这是规章上为防止警员滥用职权所设的限制。
“是的,那天我加班回家,刚好看见,这点我有朋友能作证。”
卫斯理微微点了点头。
眼前的目标态度配合,情绪冷静,措辞逻辑清晰,的确无法从表象上辨别出任何猫腻。
“不用紧张。我们需要进行一些跟进,您的证言对这起连环车祸事件的后续调查可能具备重要价值。”
他故意以“连环车祸事件”的字眼作切入,观察对方的反应。
“连环车祸事件?”目标的表现相当困惑。
“可是当时我只看见一辆车,并没有发生连环追尾。”
卫斯理给了安杰娜一个眼神,后者顺势将手伸进了腋下的牛皮纸袋中,接上了话:
“对不起,我同事刚才没有说清楚,‘连环车祸事件’指的并非连环追尾,而是数起发生在花园街,性质极为相似的独立车祸事件,新闻上也报道过。当时,你有没有看清司机的样貌?他与这张照片是否相似?”
她从纸袋里直接抽出了恒特的照片,在将其翻过来的瞬间注意到瑞文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亨特?”
“你认识恒特先生?”
两名警员心底顿时咯噔一声。紧接着,他们听见瑞文迟疑着回答道:
“呃,听网友说过这个人,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和保险有关......”
他在说谎!
卫斯理和安杰娜交换了一个眼神。
嫌犯恒特在车祸当天曾经短暂地离开过轿车,作为第一目击者,目标的确可能认出他。
但是基于虚安部的舆论管控,恒特的照片根本没有在互联网上流传,这个消息当然也不可能由网友透露。
这时,他发现安杰娜的目光正在下滑。
“唔!”
那对注视着自己的眼球忽然顺着眼眶滑了下去!
仅有短暂的一瞬间,同事的面孔竟在自己的眼前变成了一团肉红色的烂泥!
安杰娜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她的拇指指甲深深掐进了照片的顶端,这微小的动作体现了她此刻的兴奋和紧张。
一定是我看错了,卫斯理心想。
“瑞先生,你可以协助我们做一份详细的笔录调查吗?不会麻烦你太久。”安杰娜取出了平板电脑。
计划的下一步,他们接下来要询问的并非未知,而是已知信息。
“请问,你还记得肇事车辆的车牌号吗......”
“那辆车是什么牌子的......”
“你记得车是什么颜色的吗......”
“请根据印象描述一下那天向你问话的交警......”
3月25号,交警在车祸现场询问过的所有问题,他们都要再问一遍。
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尽量拖长问询时间,问出更多细节。
二十分钟后。
安杰娜端详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都记得。
眼前的这个瑞文并不知晓恒特案的任何细节,但是能够准确地还原出包括交警外貌特征在内,当天车祸的几乎全部细节,包括没被正式记录在案的那些。这除了证明对方的记忆力超群之外,还能大致笃定一个事实:
无论是否真正“失忆”,眼前的目标,与3月25日接受交警问询时处于完全相同的状态。
但,如果此刻的瑞文正处于所谓的“失忆”状态,为什么又要针对恒特的事情撒谎?他又会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恒特的?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瑞先生。”卫斯理说道,关掉了录音设备。
这句官方措辞是走程序用的,它象征着正规记录的结束。
“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安杰娜在关掉平板电脑前,又补充了一个问题:
“瑞先生,你这半个月常去图书馆吗?”
“嗯?”对方愣了一下:
“嗯......印象中,没有吧。”
两名警员目光一紧,立刻交换了一个眼神。
凭借他们二人的过往经验,这话的确不太像是在刻意说谎,但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迟疑,似乎对答案并不确定。
“我知道了,谢谢。”卫斯理收回证件,示意同事跟着自己离开。
“哥,你刚才好怂啊......”身后,瑞文的妹妹开始调侃起了哥哥。
............
“瑞文今天的情况存在四种可能性。”警车边上,卫斯理吃着早点,和同事分析道:
“第一,他的确与恒特一样处于所谓的‘失忆’状态,对‘另一个人格’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如果情况是这一种,我们目前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认识恒特,为什么要说谎。”
“第二,包括3月25那天在内,他全程都在撒谎,演戏。如果情况是这一种,那我们就能百分百坐实他‘漆黑侦探’的身份。”
“第三,他通过某种方式让自己进入了‘失忆’状态,试图以此洗清嫌疑。但是,两个人格之间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信息互通,其中包括了恒特的长相,但并不包括案件的其他细节。”
“最后一种可能性,他与案件完全没有关系,就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无辜者。基于他在恒特的事情上撒谎,并有意隐瞒自己与马尔丁.琴接触的双重既定事实上,这种情况微乎其微,几乎可以不作考虑。”
“所谓的‘网友互通消息’,会不会指的是第三种情况?”安杰娜设想道:
“‘漆黑侦探’通过在电脑上留存信息的方法,将案件的部分信息透露给了‘另一个自己’,以互通口风。”
“不是没有可能,但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指向这点。”卫斯理握起了拳头:
“不过,这已经很足够了。现在我们只需要证明一件事:瑞文这家伙,究竟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他钻进了车内,瞟了一眼不知是谁留在储物格上方的“皇气护体”护身符。
“小娜,我要请半天假,先回去把警服给换掉。”
“......啊?”安杰娜一脸懵地看着同事。
“我说过,我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并且设好了圈套。”卫斯理得意地解释道:
“几个小时后,我要以良民的身份参加线下聚会,和那个瑞文再见一面,看他能不能认出我来。”
安杰娜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瑞文并不知道警员已经悄悄渗透进了他的日常社交圈子。而在群友线下聚会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对警察有所戒备。换句话说,对方应该完全没有防备。
基于这个前提,如果他完全辨认不出先前来访的警察,那么事实有很大概率属于第一种情况。
反之,如果他下意识地表现出了错愕或慌张,那么就能证明所谓的“双重人格”并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能以“证词造假”的正当理由直接将瑞文传唤至警局,揭露对方的真实身份。
至于第三种情况,尽管存在相当可观的变数,但不论对方作出何种选择,都无法完全洗清自己的嫌疑。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他或许会表现出相当明显的迟疑,而这一切都没法逃过警察的眼睛。
时间仅相差短短几小时,现场还存在着一群熟知目标状况的友人们,“漆黑侦探”压根无从掩饰。
“可是。”安杰娜提醒道:
“如果这个所谓的‘失忆’人格才是瑞文平时的‘主人格’呢?”
“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卫斯理反驳道:
“如果两个人格之间互不通气,‘漆黑侦探’出现得如此频繁,那家伙早就该去看精神科医生了。‘漆黑侦探’只能是这家伙的主人格,而且,如果‘第二人格’确实存在,他大概率知道怎么控制它的出现,就像恒特一样。”
“说不定,是撞头?”
他想起了瑞文头上那块渗血的胶布,忍不住笑道:
“不,这次突击行动是临时策划的。从我们敲门到目标出现只有不到半分钟,他不可能有时间准备好药水胶布。况且,他妹妹还一直在盯着......”
说到这里,两名警员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的谈话内容是多么的天马行空,毫无现实逻辑可言。
但,这起案件中的确已经出现了超乎常识的现象,未被发现的新物质,突如其来的“失忆”,还有完全不符常理的连环车祸。除非跳出常人的思维框架,否则,根本不可能取得突破。
想到这里,卫斯理摸出手机。他想起了进门前的消息提示音。
“啊?”
群组里的新消息让他不禁咂舌,险些没把手机滑到座位下去。
“瑞文在聊天群组里寻找‘守林人’??”
信息栏的最下方,分明是一条在9点10分左右发送的消息,刚好在二人按门铃前不久:
‘有人在吗?想问一下,你们在圈子里认不认识昵称为“守林人”、“钥匙”、“门之钥”或“银之匙”的人?’
这是巧合吗?卫斯理百思不得其解。
不,再怎么想,事情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这是某种暗号?为什么要发到社交群组里?这个群组本来就有问题?后面那三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把消息发了出去,那么,几个小时后,自己就有充分的理由好好询问一下。
他在车内等待了一会,希望有人能回复这则消息,却什么都没等到。
“这帮夜猫子,估计周末全在睡懒觉吧。”卫斯理嘟囔了一句,打开搜索引擎,查找起了字句中那个缩写的含义。
“奥法守秘人。”他嘀咕道:
“在这个圈子里,这似乎是游戏主持人的意思。怎么起个这么玄乎的名字?”
转念一想,与“漆黑侦探”相关的所有事件,从头到尾,全都玄乎得要命。
他的眼底,依旧残留着那幅幻觉一般的骇人画面。
卫斯理不禁扭头瞟了一眼安杰娜的侧脸。
尖脸,马尾辫,小翘鼻,正对着车前镜细细打量自己的仪容,修补淡妆。
“看什么呢?”安杰娜瞥了同事一眼,将头扭向了右侧车窗。
花都石神顶着张红色笑脸,静静地与她相望。
............
下坠。
瑞文缓缓睁开了那只被他创造出的眼睛。它嵌在半张光滑的脸庞上,通过一条肉红色的纽带,与“自己”太阳穴上的弹孔相连。
他的意识又被囚入了“祂”的尸体。这一次,成熟的视觉告诉他,这坨死肉正在腐坏。
血肉腐败的速度相当缓慢,没有蛆虫,没有任何其他惹人生厌的食腐生物造访,只有体内残存的细菌默默进行着降解,逐渐破坏着它曾属于“人”的形状,露出难以分解的骨骼。
这个世界中或许已经不存在任何生物了,瑞文迟缓地想道。他还能思考——这对他已经朽坏大半的大脑而言是个奇迹——却已经很难集中。
必须抓紧时间。
距离下一次来到这里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必须在这短暂的时间之内构筑好她的大脑,让她能够代自己思考,替自己探索这片荒土的秘密。
——她。瑞文已经确信,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造物必然会是个“她”。
一点一点,他熟练地分解着头部尚且完好的部分,尽量避免将任何已然腐朽的组织转嫁于她,细心地构筑着。
修长的鼻梁,健康的肤色,大脑皱褶,一个接一个。
他分解了自己的嘴唇,为她塑造了牙齿。
他分解了声带和喉管,为她添上了一头黑色软发。
他的头骨成了她的头骨。
透过那双动人的眼睛,他看见了“自己”头部残存的部分。
腐肉,腐皮,薄膜包裹着一丁点大脑。
他看不见她。
却清楚知道她的模样。
“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他最后一次集中精力,通过纽带向她“说”出了一句话:
“用‘祂’剩下的部分,为你自己造出完整的躯体......探索这个世界,寻找离开的办法......”
“当你做完这一切......你就自由了。”
酷似红衣女郎画报的美丽头颅注视着她沉默的“造物主”,别无选择,只得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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