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海因茨困境

  “小雪,你没在换衣服吧?”瑞文敲了敲门,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记忆碎片中,有回他半路回家取工作证,正好撞见妹妹身穿一件内衣在客厅里绑头发。

  门的那边,瑞雪关停了柴可夫斯基,以行动告诉对方她在房间里的电脑前。

  瑞文拍掉门上的天牛,用钥匙打开门,看见了桌上叠好的碗,用一个盘子倒扣着却依旧香气四溢的番茄炒蛋,以及炖排骨汤。

  一时间,他不敢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瑞雪把厨房手套和土气花围裙挂在厨房门把上,当作“禁区”的标识。她本人还穿着出门前那套衣服,没换,那表示她还在忙课业。

  “今天又不健身了?”瑞雪边翻参考书边走出房门,看都没看他就说道。

  “嗯?你怎么知道?”话音没落,瑞文自己就猜到了原因,下意识摸了一把腋下。

  “当你学会用止汗剂之后,我不就闻不出来咯?”瑞雪抬起头:

  “没健身干嘛回这么晚?顺带一提,记得只能做舒缓型,健身单车之类的,阻力别调那么大。你应该不想再去一趟医院吧?”

  她自顾自地抵了抵下巴:

  “诶,不对,你不想也得去。明天周六,预约复诊,记得别在丁主任面前说漏嘴了。”

  那本参考书的封面暴露在了瑞文的视线中,又是《医学伦理学》,护理课程中唯一一门需要长篇大论的课。

  “又要写长论文?”瑞文顺势转移话题。

  “这次两千字就行,题目是,以‘海因茨偷药’为例诠释对相似伦理困境的看法。”

  “海因兹偷药?”

  “是一个社会学难题,挺有名的,和电车难题差不多。”瑞雪把目光投向盖好的晚饭和没动过的碗筷。

  “大致讲的是,海因茨的妻子患了一种罕见病,只能依靠特效药治疗。这种药物成本只有200美元,售价却是2000美元。但海因茨举家只能拿出1000美元来。在屡次尝试还价、协商不果的情况下,海因茨应为了妻子去偷药吗?”

  “嗯,这应该涉及到了不同层面的正义问题。但,这不应该是社会科学课题吗,和医学伦理学有什么关系?”

  除了药物这个主体之外,瑞文并没有看出这个难题与医学的联系。

  “关系很大啊。换位思考一下,前几年争议颇大的仿制药问题,不就是这个难题的变体吗?进口特效药成本只要两百美元,而专利则将其推到了两千美元的高价,无数人吃不起,只能等死。那么,在法律还没修改之前,那些走私药贩子该不该知法犯法,造福更多人呢?”

  “又或者,延伸到一些更极端的例子,某种具开创性的特效药物在研究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需要进行风险极高的临床试验,这严重违背道德伦理,甚至可能牺牲好几条人命。但如果试验成功,将会有数百万计的生命被拯救......”

  瑞文沉默了片刻。

  程序正义并非他需要遵守的原则,但,“天使格蕾”也许恰恰正在进行着类似的行为,这是他所不可容忍的。

  “小雪。”他开口道:

  “如果是你的话,在这些场合下,你会怎么选择呢?”

  “嗯......在论文里,我一定会写法纪至上,民意为辅这种标准答案。”瑞雪吸了吸下嘴唇,把没卸干净的一点口红抿掉。

  “但是,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己眼前,绝对不行,我承受不了......欸,你怎么了?”

  “......”瑞文的眉头紧皱了一下。

  很久以后,不久之前,他的内脏在妹妹的眼前尽数摊开,身躯被整齐地分成两半。

  那是观测之下的最后一幕,镜头,是他滚落地面的两颗眼珠。

  “哥?”

  瑞文没有理会妹妹,默默进了书房,把健身室月卡扔在桌面上,打开手机,反复背诵了几次希伯来语基础应用。

  随后,又这么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家门,没管晚饭,像一颗石子般投身于噪音湍流中。

  为什么最后事情会变成那样?

  自己有改变它的可能吗?

  恐怕,比自己拯救金敏还要困难得多。

  在那之后,小雪会怎么样?

  不,他心想。就算多么渺茫,自己也要去寻找那一丝能够改变观测事实的希望,不惜一切代价。

  他绝不想让妹妹受到伤害。

  不惜一切代价!

  回到那座浅咖色的复式屋内,他从柜子里找出秘密手机。这两天,他一直在忙活金敏的事情,把寻找化学品包装袋和黑入六旬弥撒论坛的问题丢给了林心。

  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结果。

  在明网之中,自己压根无法窥探到这个世界真正的神秘学,全都是些冒牌货,或者仅停于理论层面的东西。

  神秘学,只有真正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神秘学,他才可能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做出反抗!

  瑞文心中忽然一紧。

  屏幕亮起,弹出的并非“守林人”的信息。

  而是一组陌生的匿名序号:

  “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漆黑侦探。”

  ............

  “小娜,对证人的跟进有了新进展。”

  电脑桌前,卫斯理敲了敲桌面。

  “公共图书馆的相关人员主动汇报称,证人曾和一名在人际关系上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在图书馆见面。你看这个。”

  他示意安杰娜看向屏幕上的监控录像。

  “看,监控上完全没有拍到对方的样子,但能明显看出,证人正在和谁说话。儿童区最后一排书架,监控死角。贩卖机旁边那张沙发,监控死角。那个人对监控的所有盲区都了若指掌,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证人没有使用电子设备的经验,保护计划中的内容完全保密,对方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他的?”安杰娜忽然皱了皱眉头:

  “重新确认一遍防火墙,确保档案数据和录音资料没有外泄!”

  十分钟后,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刺眼的红色警示弹窗。

  “是‘漆黑侦探’最开始发过来的那条文档代码,里面携带了病毒。”她略有些泄气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下我们都需要写检讨了。档案库有可能外泄,这涉及到数万证人的个人资料,如果事情外扬,警署可能面临媒体问责。最严重的情况,我们可能会被降职甚至革职。”

  “这已经严重违反了网络安全法!小娜,我们赶快去询问一下在场工作人员,一定要知道那个陌生人是谁。”

  “我在联系。”

  一段时间后,安杰娜的眼前忽然一亮。

  “有了!有一名姓梁的图书管理员亲眼看见了那个人的长相。他是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戴眼镜,身穿黑色外套。那名管理员曾因为对方说话声音过大而前去予以提醒。对了,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

  “据目击者报告,那名陌生人曾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叫‘瑞文’。”

  “瑞文?”

  卫斯理忽然想起了自己在体育馆登记名单上瞄到的那个罕见姓氏。

  --放眼全世界,拥有“瑞”姓的登记人口不超过五千人,而这显然拥有英译特征的名字似乎表明对方和自己年龄相仿,同属“身份倒错的一代人”。

  “不会有错!”他脱口而出:

  “那天体育馆的登记名单里就有这个名字,他们是同一个人。”

  “不止如此。”安杰娜又拿过了几张表格复印件。

  “你看看这个。这个星期,我对那天体育馆的所有登记人员都做出了跟进。体育馆的场地租借是月票制,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有着长期锻炼习惯。”

  她逐一指向几份名单上“瑞文”的名字,说道:

  “他也有锻炼习惯,但是我好像找出了什么规律。昨天和大前天,也就是星期二和星期四,他的入馆时间都是下午五点半左右,和绝大部分下班健身的上班族撞在一起。可是前天,也就是星期三,他的入馆时间比星期一还要早,这也许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他的作息或工作日程。”

  卫斯理挠了挠下巴:

  “如果说他没有固定工作的话,周二和周四的标准放工时间就说不通了。但周一和周三又是怎么回事......对了!小娜,有没有固定周一半休,周三全休的地方?”

  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想到了答案。

  “历史文化博物馆!”卫斯理开口道:

  “那里星期三关门,星期一提前闭馆。”

  “如果这个人真的在博物馆工作,考虑到周一的展品清点工作,他应该不是文物保育员,也不会是保安。”安杰娜补充道:

  “能在闭馆后马上下班的职位,只有解说员。除了接待客户,编写讲解稿和筹划活动的时候,他们很少加班。先别告诉其他同事,我去看看那一份名单。卫斯理,去用你的私人ID,给‘漆黑侦探’发个信息,试试他的反应,尽量温和些,我们还没有指向性证据能证明他真的就是瑞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件事情能压下去。”

  “只能将功赎罪了。”卫斯理耸了耸肩,坐到了电脑桌前,开始敲击键盘。

  有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相当滑稽荒谬的画面--

  超人贪污。

  蜘蛛侠吸毒。

  ............

  设备那一头,瑞文很快冷静了下来,随后,立刻开始分析这则消息的种种细节。

  他首先意识到的是消息是中文这个事实,这是一个最明显却也最狡猾的陷阱,如果自己在紧张的情况下立刻回复了信息,不论使用哪种语言,都会暴露自己看得懂中文这一事实。

  最正确的办法,是稍微等一会,给对方施加自己使用了翻译软件这个不确定项。另外,回复也要使用中文,但必须要是英文机翻,一来表示尊重,二来加深不确定的感觉。

  此外,他得用几个软件相互翻译几次,以隐藏自己的上网习惯。最后得出的中文句子也许十分可笑,但必须照搬。

  另一方面,这则信息同样能证明对方不是在虚张声势,他或她的确已经定位到了自己可能的身份范围。只是,自己不能确定那个范围有多大。

  相较起来,自己对网络的了解必然比对方薄弱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的门外汉。因此,自己只能依靠现实反侦察能力,增加迷惑选项,混淆视听。

  五分钟后,他在翻译软件中处理好了要发送的句子:

  ‘你是谁,想要什么?’

  随后,按下发送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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