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乙骏又一人潜入,回到大司空裴寂的别府,依照规矩,乙骏被人带到深入地下的佛堂。
佛堂的入口还有一丝闷热,下人给乙骏捧来一簇烛火,乙骏捧着烛火向角门走去,越走越深,越深越凉快,几曲周转之后,乙骏听到头顶有落闸的声音,不由回头而望,半空中的铁栅嘎然闭合,他砰然一吓,裴寂司空打算关门打狗呢?
人已经到了佛堂底层,伸手不见五指,乙骏只能往前摸了半晌,忽然碰到什么桌案,举灯烛而照,居然是十年前,李世民的心腹,纳言刘文静的灵位!灵位上,已经蒙着淡淡的灰烬。
乙骏吓得灯烛打翻在地,头顶到心窍犹如沾染了冷冰冰的魂魄。
直到有人慢慢得点亮刘文静灵位旁的长明灯,又低低地对乙骏说道:“天子尚且不怕,你倒还怕灵位?别说什么李渊李世民俩父子,给你杨坚杨广俩父子,你还不是照样在这个京城飞扬跋扈,人尽皆知?什么东西!”
此时,正是裴寂站在乙骏的左侧,乙骏捧起了地下的灯烛,说道:“岳父!您、小婿第一次来这里,这里、这里、这里,您怎么——会在这里?”
裴寂说道:“恐怕就是太多人看重了你,倚重了你,你不知天高地厚呢?或许,明天我裴寂第一个没命,因为在长安城收留了你!我看在诺桐的份上收留你,你看在谁的份上,给我去捅天!”
裴寂向灵位努了努嘴,说道:“他去捅天,死了我给他守灵!你去捅天,我怎么给你守灵?!”
裴寂淡淡地说道:“武德元年,大唐的《褒勋臣诏》上,你爹和我可以恕二死,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太上皇急怒之下,杀了你爹!我武德年间就从宰相之位退下,天天坐在这里,陪着你爹!”
乙骏望着刘文静的灵位,又回望着裴寂无神的眼睛——然后,说道:“岳父,您说什么呢?我爹没死呢!我爹是东莱东胡乙弗皇后家族的——”
裴寂打断乙骏,然后说道:“你爹如果是东莱乙弗皇后家族的后裔,那么你顶多只能娶莱州吕氏家族或者田氏家族的大小姐而已,如果你不是姓刘,如果你不是刘文静的儿子,老夫又怎么会把自己最珍爱的女儿裴诺桐隐姓埋名去伺候你,下嫁你呢?你爹刘文静封为鲁国公,祖籍是彭城人,早年是河东的晋阳令——”
裴寂眼前不由慢慢摇头,往事历历,论大唐的开国,裴寂出的是钱粮,而刘文静出的是谋略,何况刘文静还在最紧要的关头出使突厥,联合突厥,借来兵马,为李世民的南下直取长安城,打下了外围的片刻安宁,没有了后顾之患。所以,李世民直到贞观朝,想起刘文静,还是感叹万分,又感念万分。
“你东莱的养父早年丧子,为了不明来历的女人,多年孤独不娶,神魂不清,因为不是十分张扬,所以才把你送给他去养育!”裴寂命乙骏坐下,然后说道:“你养父是封德彝的挚友,我也很了解!但是——”
乙骏说道:“但是,我这次不该进京,对吗?”
裴寂说道:“是,就是因为你的养父废弃名利,自暴自弃,这样的养父很适合养育叛臣的儿子!”乙骏大声说道:“刘文静、他、他——到底——”哽咽到无以表明——
“封德彝的想法是,你以乙弗皇后后裔之名,由莱州牛方裕保举,来京入官;但是,我觉得,孩子,还是早点回东莱吧,以你这个性,做官干嘛呢?——贼要杀头,官也要杀头,然后多了一个名堂,乙骏这样子的野猪,到京城来乱撞,小心立刻杀头!你做什么都可以,为什么要去见长孙无忌,为什么要见李世民呢?你忘了太上皇说的嘛?我们做好我们自己就好,不要再去碰他们的事!”
裴寂叹了一声,回望着刘文静的灵位,“当初——当初我以为皇帝的诏命可以免二死,但是”说不下去了,有时,诏书等同废纸,他要杀人的时候,只有新诏书,哪里会有旧诏书呢,都是因喜怒来定生死,功臣勋臣一样如此。刘文静杀得太急。李渊、裴寂和李世民来不及转念,急努之下,杀了国之重臣。事后,太子府和秦王府以及李渊之间的矛盾,都是因刘文静的死,硬生生划上了大唐帝国的第一道裂缝,决裂从此而起。
“刘文静的死,证明了,褒勋臣诏只不过是——”乙骏扶着刘文静的灵位说道,然后望向了裴寂,裴寂摇了摇头,说道:“住口!”
乙骏说道:“为什么要我住口?!”
裴寂静静得坐在位置上,然后说道:“我能说的,你不能说!”
乙骏说道:“我回东莱!我怕他?”李世民尚且嬉笑怒骂之中,何况太上皇呢?
裴寂按住乙骏的肩膀说道:“你自己说说,旁人都说是我的错!但有谁会说,是他的过错呢?”裴寂不想说到底是谁坏了事,刘文静的死让大唐的武德朝局如当头一棒,大家仿佛都被巨雾笼罩,大家做事,不再吭声,但是却在九年后,爆发了中国历史上最尖锐的兄弟之争~玄武门之变!
乙骏扶住刘文静的灵位,泪水潸然而下。
“我宁可你恨我滥用权柄,杀了你爹!”裴寂说道:“我知道命已不长,活得了今年,活不到明年,所以,死前交代你,你也自己回东莱好好想清楚!旁人都羡慕帝王将相,真要卷进来的话,今天不知明天。孩子,你年轻,虽然这里的确有人,但是你的路,你自己想清楚。懦弱未必是无能,怕死不要入朝为官。我见你的性子倒与你亲爹十分近。地方上只有你、冲卡送海货,犯忌讳的事情,这都不懂?我都能知道了什么逐夷,别人岂能不知?汉武帝亲自尝过的逐夷,你费尽心机去给封行高吃?你在想啥!?”
乙骏深深地坐了下来,点头说道:“我没觉得犯过错!”
裴寂摇头而笑:“自作聪明!长孙无忌在比部做了那么久,你当他眼瞎?”
乙骏突然说道:“您疼爱李世民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呢?处处维护的是李世民!”
裴寂冷然说道:“朝廷没有父子,只有功过对错,不要以为功过能够相抵。功过相抵的朝代已经覆灭了!刘文静就是以为功过能够相抵,现在是世民当政,渭桥之盟后,他在汉武帝陵墓前,发誓励精图治,以雪前耻。你献上逐夷很应景,说不定不会夺了你的性命。这倒好,京城上下看你怎么死呢!”
乙骏说道:“他偏向的是刘文静,所以您现在感觉自己很懦弱,因为刘文静当时并未蓄意谋反,连莫须有都称不上。您却因为怯懦,没有胆敢顶撞太上皇,相反,当时,对于刘文静,您是落井下石的!”
裴寂怒道:“够了!”
佛室中立刻沉寂了许久——
裴寂然后说道:“你在地方上似乎也在犯忌,对不对?你把你们县里的土地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打算在东莱造第二个扬州城?”
乙骏说道:“扬州城?扬州城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安城和洛阳城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三个地方没有乙骏,有乙骏的地方——东莱县迟早会是中原最了不起的地方。”
裴寂听来气血上涌,气死了人,一个中下县在没有朝廷的旨意之下,私自起城池,那是触犯了天条,他真不怕被剁成烂泥啊!
乙骏说道:“我没怎么做啊,按照中下县的规定户数给分了而已,其他的户口就经商而已,大家都是自愿的!”
裴寂怒道:“你要么不做县丞,做了县丞,是不是要做天下县丞第一?谁让你分地的!”
乙骏点头说道:“我只知道,我这么去做的,绝不会亏负我爹,我养父和岳父您——更不会亏负东莱城来来往往的十万人。”
裴寂说道:“牛皮灯笼,你的脑袋是牛皮糊的?十万人?你好本事好本事,天下谁有聚众的本事?聚众、聚财、聚粮、聚金、搜银、天大的能耐!”
乙骏抿了抿唇,侧脸不语:“难道穷的地方,世世代代就该受穷受气?”
裴寂说道:“你把脑袋顶在圣旨上了,李世民先拿你开刀!刘文静是第一个开刀的,恐怕你是第二个,是不是?!”
乙骏被激得站了起来,双手握拳。
裴寂也不怕他,然后说道:“不能改变的,你已经改变了,李世民会怎么想,你看着办吧!太上皇又会怎么想,你自己也看着办吧!”
乙骏说道:“他——他们只会杀人,而我在救人,他俩以为我吃饱了!”
裴寂狂怒而起,说道:“他要你救人?!没有他的圣旨,你做什么烂好人!”
乙骏说道:“难道地方官看着子民饿殍满地,出粮施舍就是错的?我又没有放地方粮库的粮食!”
裴寂怒道:“千古难逢的县丞,就是你!你还等着他重用你,答谢你吗?他会一个圣旨问你,你一个小小的县丞怎么在东莱私设粮库,放粮救民?想收揽人心,是不是?”
乙骏说道:“不可理喻的是你们!你们为什么曲解我!?”
裴寂说道:“放肆的家伙!太上皇只允许你在京郊储粮,解决千百年来,关中的口粮问题。就算潼关到豫西也是常年干旱,民不聊生。你却在东莱也私设粮仓,你太放肆了!”
裴寂又说道:“你和突利可汗过往太频到底是何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乙骏昂首说道:“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夹在太上皇和皇帝陛下左右,风箱里的老鼠!”
裴寂说道:“那是你头上还有我,还有老封,替你顶着呢!你这混账!”
乙骏还是向裴寂连拜三拜,这才退出了佛堂,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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