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谢府。
静悄悄的。
夕阳落幕后。
这座在黑山镇守宋柴薪时代,曾经于内城最繁华的核心处,所建立起来的奢华府邸,一片缟素。
自从不久前,梧桐府大乱。
有第四步妖魔大势力玄清妖脉,麾下数尊元丹顶尖的大妖魔,作先遣军,强势杀入梧桐府,惹得三山五岳的妖魔遗种,争相景从。
已经是叫各座大城,常受妖患侵扰。
作为百万户重地,缉魔司、兵马司的人手,最多也只够维系着内城秩序。
至于外城隔三岔五,便有妖魔潜入,或是小范围厮杀,也只能在事发之时,匆匆赶到,除此之外,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哪怕是七品黑山镇守陈昭,还有他的二子,八品兵马司主陈敬,再加上前几年,据说是从宝瓶府空降而来的八品缉魔司主叶景。
这些时日,都是焦头烂额,跑断了腿,甚至亲自披挂上阵,斩妖除魔,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隔三岔五的,
黑山城内,就有好些户披上缟素,早就叫人习以为常了。
临时改造搭建的灵堂内,谢樵玄的棺木,就摆放在正中。
下首跪拜着好几位谢氏的嫡系族人。
梧桐谢家。
自谢樵玄中兴步入元丹,打下一片基业开始。
他便是第一代嫡系。
随后,他生下的四个子嗣,被冠以了安、平、远、微之名,便算是第二代嫡系。
如今,随着几十年岁月风霜过去。
谢安、谢平、谢远、谢微。
这第二代的四个谢家辈分高的,除了参与了玄清湖围剿古华的谢安,卡在了第二步与第三步之间,大限将至,强撑一口气。
剩下的,已经是陆陆续续,悉数作古,皆走在了谢樵玄之前,叫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毕竟武夫寿元,本就短暂,除非炼出元丹,若不然,想要延寿,几乎千难万难。
而且练武之人,谁敢说经年累月的捶打身躯,熬炼真气,与人厮杀,能够不留暗伤的?
大部分武夫,除非是那种大先天顶尖的,不然八九十岁就已经是生命的尽头,嫌少有人能够活到人体极限两甲子的。
“我谢家莫非,就要从此衰落了吗?”
“自从当年那位外姓堂兄,接替了梧桐府尊之后,本以为我谢家就此中兴有望,谁想到,却反而是门庭衰落的开始.”
“唉!”
“如今第二代已经没了,第一代的老爷子又折戟在了这黑山,如今兵荒马乱的,可怎么将他老人家的棺椁,给运到梧桐府啊?”
“若是葬不入祖祠,我等都是不肖子孙呐!”
谢梧桐跪在棺前。
在她身畔,一位辈分高她一筹,乃是谢家第三代,与他父亲一辈的族叔谢柯开口。
他看着眼前老祖宗的棺椁,眼神里既有悲戚,也有忧愁。
谢柯是大先天修为。
与谢梧桐的父亲,如今谢家顶梁柱,唯一的第三步元丹同辈。
年轻时期,谢柯还曾与同族中的佼佼者们,参与过谢家祖祭,竞争过一次梧桐府试的机会。
不过后来落败,之后接二连三的动乱,直到十几年后,成了大先天,也再没机会,扬名一府了。
可以说,他经历了谢府由盛转衰的始末节点。
哪怕有些传为禁忌的话题
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埋葬在心底,不能提及的秘密罢了。
“梧桐,你之前说,有人送过一封信,千里迢迢的送到了老头子面前,便叫他吊着一口气,来了这黑山,而且还收了个干孙子?”
“我听说那人叫做季夏,原本只是外城一届猎户而已,年纪轻轻,约莫二十岁,他何德何能,能够叫老爷子,将他视若己出?”
“纵使是当年的那宋.也是在云鸾山上展露头角,又在祖祭之时,将连同你父亲,还有我一同败尽,这才众望所归,被老爷子寄予厚望!”
“他凭什么?”
“而且”
“还得了老爷子的临死传功!”
“你父亲谢桥,是第三代嫡孙,你爷爷谢安,更是老爷子第一个亲儿子,是嫡脉中的嫡脉!”
“原本家里都认定了,这元丹馈赠,必定是由你来继承,怎得半路忽然又杀出来個外姓的?”
“而且老头子临终之前,还不叫他改姓!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谢柯一身灰衣长衫,岁月的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如今连头发都枯黄了,即使金刚身周身无漏,只要爆发搏杀,就能恢复巅峰,但年老体衰,终究是不可逆。
他看着眼前的棺椁,终究不敢高声语,只能轻声低语几句。
旁边的谢家族人听后,纷纷共鸣,感同身受起来。
是啊!
谢梧桐什么身份?
因为谢桥诞下子嗣较晚的原因,她是第四代的嫡系,不禁辈分高,地位高,而且还胜在年轻,如今开窍就差了最后一步!
那季夏,不久前登门拜访谢梧桐,也叫不少人留意,见到了他,分明就是一个九窍未开,不过武关筑基的小子!
同样都是第一步武关筑基。
老爷子临走之前,竟将自己的一切,全都给予了他!
却反而,
叫九窍开八窍,距离第二步只差一截的谢梧桐.止步武关筑基!
这些族人不是旁支,就是资质一般,不然也不会在城级支脉的府上修行。
他们心中有数,知晓这等遗泽,注定与他们无缘。
但关系也有远近亲疏。
更何况那季夏,不过是外姓外子,如此传承,被他得到,当然会叫谢家人,对此愤愤不平。
此刻,有着黑山谢府修为最高的第三代长辈谢柯开口。
有不少人都嘟囔出了声。
当言语入了眼眶微红,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梧桐眼里,却是叫她眼眸垂下的同时,语气倏忽便冷了下去:
“够了。”
“老祖宗尸骨还葬在这一口棺中,他做的决定,诸位就已经开始质疑了?”
“无论元丹到底馈赠的是谁,那也是他老人家临终之前,自己的决定,与我等没有一点干系。”
“修为是炼出来的,若是时时刻刻,都希望仰仗他人之手,那么这一条武道之路,我谢梧桐,怕是也走不了多远!”
少女美眸含煞,一身素衣,但语气铿锵,小小年纪,就自有一派气度,身上有着她第三步父亲谢桥,以及谢樵玄的影子。
“可是.”谢柯还想说什么。
然而这时。
“哒哒哒”
一阵阵脚步声,却从门槛外,不急不徐的响起。
“谁?”
昏暗的油灯星星点点的燃烧着,除却在灵堂内侍奉着的仆从,一众谢家子弟,顿时间皱眉。
今日他们梧桐谢氏老祖陨落,棺椁陈列,禁止无关人等靠近,都这个点了,是哪个没规矩的,还要来晃悠?
不知道这里面跪着的,都是耳聪目明的武道高手吗!
“是哪个院子里没规矩的?”
“不知道”
谢柯站起身子,沙哑的看着那阴影开口。
但,
当烛火映照。
那人走过门槛,迎着夜色,步履从容的向前走来时.
却恍得谢柯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你”
他指着眼前这个,明明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且,脑海里还抑制不住的
浮现出了几十年前,早已模糊的一副情景。
五十七年前,谢樵玄春秋鼎盛,带来了一个谁也不服的外姓族孙,乃是谢微之子,与如今祸乱梧桐府的蛟君所生!
而且他初来乍到,还要挤走年轻一辈的府试资格,这一下,最天骄的那几个人,都不干了,谢柯正是其中之一。
可任是谁也没料到。
那人,却在隆冬大雪,气血燃烧之季,将他们摧枯拉朽的,全数败尽!
尤其是,
数年后,那人怀揣着满身荣耀归来,以元丹造诣,在如今谢家祖祠前,留下了一块烙印武道天相的不朽拳碑。
后世谢家子弟,不管是他这种同辈的第三代,亦或者第四代,或是如今第五代武道筑基的小辈们
哪一个,没有参悟过上面日月同错的恐怖拳意?
像是谢柯经年累月的琢磨,更是不知不觉,心灵蒙尘,仿佛有一道影子,一直高居其上,俯视着他。
见到其他人,
谢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但是见到眼前这个青年。
他却不知为何,从骨子里露出了忌惮与.畏惧!
“第二步黄庭高手?”
“阁下如此年轻,是来自哪家哪派,深夜造访,是为我家老爷子上柱香,烧点纸,还是.”
这边谢柯如临大敌。
可随着这青年踏入灵堂。
一阵阵惊呼纷沓而起:
“他是季夏!”
“刚刚谢柯族叔说说什么?”
“他是黄庭高手??”
“整个黑山城,才有几个炼出了第二步黄庭的人物啊,我的天呐!”
“莫非元丹馈赠,就真强横到如此地步不成?”
季夏?
什么?!
他就是几十年后,又一个被老爷子破例收入谢家的外姓子??
虽说谢梧桐身份尊贵。
但谢柯却是整个黑山谢府明面上辈分最高的,而且也是修为最高的。
可当他听到这一句似曾相识的言语,依旧忍不住:
“你”
话语才落下,便见到眼前的季夏,看了他一眼,双眸似有日月同错流转,升腾起无边拳意。
直叫谢柯手背泛出细汗,不知不觉,已经抵住了那一口檀木棺上,冰冷的触感反馈而来,叫他几度欲言又止,只觉有一种面见祖师,只管磕头的冲动!
可他明明,大了这年轻人几十岁!
而且这季夏眼眸里流转的日月.
分明与他谢家祖传的那块碑上的拳意,如出一辙!
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是何来历。
谢柯心头惊悚,然而,还不待他将话语说出口。
便看到那季夏走上前来,先是不言不语,取香吊唁,视堂内诸多谢氏子弟,如若无物。
待到叩首作罢,他抿着唇,眼神里流露着复杂的情绪,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口棺,以及里面躺着的谢樵玄良久,头也不回,便突然道:
“诸位,对我季夏继承了谢樵玄老爷子的元丹馈赠,不满?”
明明他的话语里,连一星半点的怒气怒意,都没有显现。
可包括谢柯这位大先天的高手在内,诸多黑山谢府的族人面面相觑过后:
“这”
却是无一人,敢于应下!
“这位是谢柯堂兄吧?”
“在下季夏,谢樵玄老爷子临走之前,收我入了谢家的门。”
“不管你们认不认。”
“但我,是一定要叫他魂归故里,入土为安的。”
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灰衣长衫,如同朽木一般的老者,季夏眼神如矩火,炯炯有神。
谢柯。
季夏心中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在自己宋柴薪那一段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里。
不过是一个一笔带过,只在谢府祖祭中,与他短暂产生过交集的人物。
那个时候,谢柯不过只是毛头小子。
但现在,都成谢家的中流砥柱了。
当真是光阴杀人不留痕。
岁月啊.
季夏感慨一句。
随后毫不拖泥带水。
走到了眼眶微红,近些时日操劳黑山斩妖除魔之事,劳累颇多,又遭逢谢樵玄陨落,已经身形微晃,有些摇摇欲坠的谢梧桐面前:
“不过伱们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那就是我这位小侄女.确实算得上我谢家,中兴之主!”
青年环视四顾,自然无比的朗声道,听得谢梧桐面色涨红,只觉得羞耻,想要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小侄女!
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人。
就算真是!
顶着这一张年轻至极的面庞,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说这么一句话
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谢梧桐牙齿咬得痒痒。
“第一次见面,不过是黑山猎户,奶奶的,现在都超级加倍,到了老娘头顶上作威作福了”
“我真是”
她心中腹诽万分。
但下一刻。
季夏一指点出,雷厉风行,当机立断,点在了谢梧桐的额头,渡过来一缕极为精粹的元丹之力,便坦坦荡荡道:
“谢樵玄老爷子,以一颗元丹助我破境,但.”
“我季夏这一生,所行所举,突破与否,全靠自身资质禀赋与努力!”
“我这黄庭道行,皆我自身所修。”
“至于谢老爷子留下的元丹精粹,还剩大半。”
“与其给我锦上添花。”
“倒不如.雪中送炭!”
“毕竟,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贪图小辈的机缘不是?”
将这半截剩下的元丹精粹,渡给了谢梧桐。
看着她修为瓶颈,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刹那突飞猛进,季夏似笑非笑,看着周遭一个个低下头颅的谢府族人,不禁轻叱一声:
“还不坐下,破入大先天,更待何时?”
“小侄女,莫非你要叫老爷子死不瞑目么!”
砰!
来不及反应的谢梧桐,直接被季夏按住,仿佛面对着一尊如渊如圣的巍峨神山,叫她心头发毛,暗暗骇然:
“好浑厚的黄庭功力,这要是叫外人晓得季夏的修为进度,不得被活生生吓死?!”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家伙的崛起路程了。
简直妖孽的可怕!
纵使是最顶尖的天骄,号称道子、佛子之流,怕也得直接跪下!
要是真流传出去,说他不是大能重修,谪仙转世,恐怕都没得人信!
但,来不及多想。
随着九窍齐开,澎湃的元丹之力涌来,谢梧桐心中一凛,知晓自己不能浪费了谢樵玄、还有.这位小族叔的好意,于是咬牙切齿:
“多谢小叔叔了!”
说罢,气哼哼的原地闭眸,开始突破,玉躯泛金芒,冲破了这暗无天日的长夜,甚至比之烛火油灯,都要更亮!
季夏背着手,面色从容,看着一众左顾右盼的谢家族人,目光明亮,从无躲闪。
反倒是谢府的这些族人,面色讪讪,不知说些什么好,就在谢柯硬着头皮,同时心中惊疑不定,想要问些什么,正向着季夏开口时:
“敢问.”
突然,
却有下人事急从权,急匆匆的上了灵堂禀告:
“黑山缉魔司主令,叫梧桐小姐前去听凭调遣!”
这则消息,顿时转移了灵堂内诸人的注意。
大半夜的,而且缉魔司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谢樵玄陨落了。
这个时候.
还前来通禀召集。
一定是黑山
出大事了!
季夏眸光一凛,看着眼前正在突破,还要许久才能消化元丹的谢梧桐,便道:
“我去一趟吧。”
谢柯欲言又止:“可是.”
“我与当代黑山镇守有交情,缉魔司我亦是轻车熟路,没有大碍。”
“你们护佑谢梧桐突破。”
“至于老爷子的棺椁”
走到门口,季夏一身黑衣简单整洁,背着身子看着长廊尽头的檀木棺:
“不管是第四步的蛟君。”
“亦或者其他什么妖魔鬼怪.”
“都不必担忧。”
“因为,”
“我必会想方设法,千里奔袭,也要在元丹之躯一月腐朽之前,将他老人家,葬入祖陵!”
说罢。
季夏头也不回的,
便走入了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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