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铺新修建的十字大街上,刘俊和毛文龙并肩而行。
毛文龙就着皎洁的月光好奇地看着这个齐整小堡的同时,刘俊也在好奇地观察着他。
刘俊发现这个明末枭雄除了身材魁梧之外,并非他想象中浓眉巨眼络腮胡子的猛将形象。
他梳洗过的飘飘长须梳拢得十分齐整,虽说四十多岁年纪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明亮,不时冒出的一闪精光,暴露了这个人的精明、狠辣和胸怀抱负。
毛文龙出身贫寒,父亲早亡,随着母亲在舅父家生活,从小寄人篱下,遍尝世事艰辛。
他最落魄时身无长物,甚至靠算命营生,但却一直胸怀大志,说要封侯,结果因此一直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奚落了好多年。
好在后来舅父在官场上拼出了些许天地,毛文龙也在他的举荐下到辽东做了个微不足道的百户。
再后来又中了武举,杀了几次西虏,这才一步步将就体面起来。
当然,这之中除了毛文龙任事勇敢,颇具才干之外,也少不了他在为人处世上的经营钻研。
就好比拿刘俊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操守指挥。
但毛文龙却丝毫不会在他面前托大,因为他知道刘俊将门出身,祖父、父亲都做到了总兵官。
在这等家世背景面前,毛文龙虽说比刘俊高了几级,言语之中却是颇多讨好之意,很快就无视巨大的年龄差距强行同刘俊兄弟相称起来。
“兄弟,同你对阵的果真是乌济叶特部的巴拉乌尔?”
刘俊点头道:“不错。”
毛文龙用力拍了一下大腿道:“这狗鞑子凶狠狡猾,五年前劫掠广宁马市,我带人追击,还在他手下吃了亏,这些年我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真是老天开眼,让他栽在了兄弟你的手上,真是为我出了一口恶气!”
乌济叶特部是内喀尔喀五部蒙古中势力较强大的一个,其首领炒花更是内喀尔喀五部蒙古名义上的盟主。
因为乌济叶特部的首领名叫炒花,所以大明也会称呼其为炒花部。
乌济叶特部与大明有款约,乌济叶特部据此在同大明的朝贡贸易中获利巨大,并且自诩为大明守卫边墙,每年都会向朝廷索要抚赏。
朝廷破财消灾,对乌济叶特部的要求也大多应允。
乌济叶特部的老人历来也很恭顺,只有部落里的青壮派时不时地会裹挟众人闹些麻烦,巴拉乌尔就是其中的代表。
不过刘俊没想到的是,这厮竟然跋扈到如此程度,五年前努尔哈赤还未发难,他便敢抢掠广宁马市了。
“可惜当时下官兵力不足,没能让这鞑子伤筋动骨。”
“如果他胆敢再来,哼。”
自己当初仅仅三百战兵就将两千鞑子挡在了孛罗埚,现在自己足足有一千战兵,更不怵他了。
毛文龙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神情似乎有些惋惜,道:“这几年恐怕没机会了。”
“乌济叶特部本就羸弱,一直以来都是在我朝和察哈尔之间游离,巴拉乌尔此番损兵折将,正好给了部落里老人排挤打压他的机会,恐怕他在炒花核心圈里很难立足了。”
“以后更裹挟不了多少人再来入寇了。”
听着毛文龙略带遗憾的语气,刘俊愈发觉得此人是个天生的军人,怪不得在将来官民奔涌河西时,他却有胆逆流而上,孤悬海外。
觅封侯而已。
刘俊笑笑道:“不来也好,下官也好刀枪入库,安心屯田。”
毛文龙却是哈哈大笑反问道:“安心屯田?”
“兄弟,这边墙外的鞑子部落多如牛毛,又逐草而居,迁徙不定,今年边墙外是炒花,明年说不定就是土蛮、兀良哈,这家不来,那家来。”
“有时候朝廷被抢了一把,事后都不知道到底是哪窝狗鞑子干的!”
“你还想安心屯田?”
刘俊自然没有想真的刀枪入库,但听了毛文龙的话仍是感到十分吃惊。
“鞑子不都是有固定牧场的吗?”
“其他部落可以随意带兵过别家的牧场?”
毛文龙摇了摇头,一副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你以为这些鞑子拿了抚赏就真的会做我朝的藩篱?”
“反正是抢大明,又不是抢他们部落,人家又不是抢牧场,只是借个道而已,还多有礼品奉上,哪个会为此再打一仗?”
“这时候,胆小的不过防备一下,胆大的都跟在后面浑水摸鱼,也趁机抢一把。”
“为兄记得有一年,辽东这边鞑子入寇,后来过了大半年,锦衣卫才搞清楚,竟是蓟镇那边狗鞑子干的,你说这隔着七八百里的,谁能想到?”
刘俊惊愕不已,他一直知道辽东形势复杂,没想到竟是乱到这种程度!
原本大明强盛时,还能收服朵颜三卫这些部落以做藩篱,现如今朝廷江河日下,这些部落也尽数被吞并,边墙之外尽剩下些朝秦暮楚,阳奉阴违的王八。
刘俊摇摇头,忽然又想到正事,便开口问道:“毛大人,您此番怎么会到了榆林铺?”
毛文龙叹了一口气道:“熊经略说奴酋恐要进犯,便着我勘察山川林谷,在奴酋可能进犯的路上投毒,说是让他们的战马到时候喝水吃草都得生病。”
说罢,他摇摇头苦笑一声,似乎对熊经略的计谋不甚赞同。
“不过为兄做事利索,很快就办好了,想着时间还宽裕,就又到河东走了走,回来时渡过三岔河,想到兄弟你之前大展神威,就顺便过来看一眼。”
什么做事利索,刘俊猜他也就是觉得毫无意义,随便糊弄过去罢了。
不过熊廷弼也确实有些疾病乱投医的感觉了,战场上从来都是一力降十会,这种小把戏,对大局是没有用处的。
刘俊直白道:“熊经略是文官,对打仗的心得嘛……”
“不过这一年来,虽说没有大的斩获,却固守了沈阳和辽阳,安定了军心民心。”
“这辽东,在他手里还是安稳的。”
毛文龙闻言身子往刘俊跟前靠了靠,直视着他认真道:“兄弟你真的这么认为?”
刘俊故作惊讶道:“莫非不是吗?”
毛文龙压低声音道:“兄弟莫怪为兄交浅言深,你要是真的这么认为,那可就危险了。”
刘俊道:“毛大人何意?还请仔细告知。”
毛文龙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摇头道:“据为兄看,这辽东安稳不安稳,在老奴,不在熊经略。”
“这一年里,辽东没有遭到大的败仗,只是因为老奴要腾出手攻打叶赫北关和西虏宰赛,与熊经略有无安定军心民心,没有半点关系。”
“现如今叶赫覆灭,宰赛被俘,辽沈倾覆就在眼前。”
“在为兄看来,熊经略七拼八凑的家底,少不得要给老奴做嫁衣!”
刘俊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他知道,用不了一年时间,大明就会将三岔河以东丢得干干净净。
但刘俊是事后诸葛亮,自然是知晓这些事情的,但毛文龙身处局中,却能洞若观火,禁不住让刘俊满心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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