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生机

  这几日春耕,榆林铺除了战兵和工匠之外,所有人都全员出动,张氏和刘瑶也不例外。

  王富贵这几日都小心翼翼地跟着张氏,这尊大神实际上干不了多少活儿,但他心里却是万分高兴。

  谁都知道,只要有了张氏的支持,他以后的事情就能顺遂许多。

  因此,福伯的车一到,王富贵便赶紧跑上前去,将木桶提下来。

  张氏用木瓢伸进去舀了一勺,胳膊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将粪水洒在新开垦的田地上。

  几千年的饥饿记忆,让这片苍穹下的人们无比地敬畏土地,无论身份高贵与否,春耕这天都要下田干活,以表示对苍天大地的敬意,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渴求。

  众人又干了一会儿活,终于将面前的这一块儿都做完了。

  王富贵殷勤地端来一盆水给张氏母女净手,笑道:“想不到夫人干农活竟然也是一把好手。”

  “等把肥施完,明天军户们就可以复耕了。”

  张氏摆摆手笑了笑,没有把王富贵的恭维放在心上。

  才干了短短一个时辰,她的腰都有些酸胀了。

  福伯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从牛车上搬下来一个小小的椅子。

  张氏也不客气,坐在田垄上开始休息。

  她的目光往四处望去,只见到处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忙碌场景。

  远处干活的军户们忽然大声唱起了的民歌,内容有些粗俗,但调子欢快明朗,张氏听在耳中竟别有一番趣味。

  福伯嗓子干咳了两声,王富贵连忙请罪道:“夫人恕罪!”

  “都是些粗鄙的汉子,不知道夫人和小姐在这边儿,才敢胡唱乱嚎一通,小的这就让他们闭嘴!”

  张氏不以为意道:“他们高兴唱就让他们唱。”

  “庄稼人辛苦,难得有开心的时候,你去打搅他们作甚?”

  王富贵连连称是。

  张氏又道:“少爷前几日同我提到过,说今年还会是大旱,这灌溉打井的事情,你还需要抓紧些。”

  “这荒田,咱们既然开垦出来了,就没有再让他们不长庄稼的道理。”

  王富贵笑着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大人早有这方面的规划。”

  “大人给了小的一张图纸,上面沟渠、水井都标注的清清楚楚,小人一直在组织人手做这个事儿。”

  “按照大人的规划,像引水、挖渠、打井这些事情,还得走在垦田前面。”

  张氏点了点头道:“这都是为民造福的大好事,银子不够了,尽管去找我说。”

  王富贵终于等到这句话,连忙跪在地上满嘴感谢。

  张氏抬手让他起来,道:“少爷是个心软的,我见他时常还会往流民营那边张望。”

  “有了田就会有粮,有了粮,榆林铺就不会再有流民了。”

  王富贵连连点头称是,不过他心里不以为然。

  自打榆林铺外围自发形成了一个流民营之后,他可没少奉命过去招募人手干活,许多来的早的,也早就成了榆林铺正式的军户。

  但流民营的规模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是越来越大了!

  这辽东地面上,有几个榆林铺这样的地方?

  活不下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在他看来,外面的流民营只会越来越大,里面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王富贵心中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颇有节奏的腰鼓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田边小道上,有两队士兵正扛着长枪,迈着齐整的步伐,随着腰鼓的频率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着。

  “都是能干重活儿的青壮。”王富贵想着:“这些人要是也能抽调给俺打井、挖渠,进度起码还能再快一半儿!”

  这两队士兵又一连往前走了半个时辰,鼓声才逐渐舒缓下来。

  士兵们都知道要停下休息了,步伐也随着节奏放慢了一些。

  果然又走了片刻之后,鼓手忽然擂了两声重锤,士兵们条件反射地停止前进,开始在那里原地踏步。

  接着,鼓声停止,一个军官高声叫道:“原地休息,坐!”

  接到命令,这些士兵也不管屁股底下到底有什么,全都“哗”地一下坐了下来,齐齐将长枪竖着放平在自己的右手边。

  又过了几息,看到军官也坐下休息了,这才敢稍稍挪个舒服的姿势。

  孙新桥也坐在这群士兵中间,他轻轻地从腰间解下统一配发的葫芦,打开塞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之前装的开水早就凉透了,但他习惯在休息的时候喝一点。

  按大人所说,这能补充他身体里的水分,会缓解他因为长久急促行军导致的浑身燥热感。

  不过他也不敢喝多,否则尿急也是一件麻烦事,反正他是不敢在行军路上报告说要脱队撒尿的。

  如果他说,他猜旗队长就会趁机整他叫他尿在裤子里,好给其他人一个警示。

  士兵们只休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声急促嘹亮的哨音响起。

  大家纷纷站立起来,迅速地整理行装,队伍里到处都是兵器与葫芦碰撞的声音。

  旗队长在队列外面来回走,看到哪个不顺眼,上去就是一阵棍棒,骂人家手忙脚乱。

  鼓号、哨音的变化区分,是比识字还要重要的课程,非但鼓号手要做到烂熟于心,就是普通的战兵也不能有一丝疏漏。

  听到鼓号声的指令,稍稍反应不及时,都会被眼尖的军官发现,招来一阵劈头盖脸的毒打。

  刘俊对鼓号哨音知识的推广是自上而下的,旗队长以上军官,不光要能听得懂,还得会吹会敲。

  所有的百总,当初都是由他亲自考校这项的。

  严格不严格大家不知道,只知道有几位百总因为表现不好,被当众拉下去扒裤子打了板子。

  事后个个被打的下不了床,还必须趴在营房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很多士兵休息时故意从他们营房不远经过,要偷听百总打鼓。

  因为这段痛苦的压迫,军官们便对新兵的鼓号训练更加的变本加厉。

  他们时常在行进途中抢过鼓号手的家伙,亲自上阵。

  一会儿让疾行,一会儿让缓行,没走两步,突然又叫疾行。

  右手边明明是新挖的沟渠,他偏偏吹让你立定向右转的哨音,然后再让你穿着棉袄棉裤,齐步走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哪个稍微迟疑,便会招来一阵兴奋的毒打。

  这些尤其喜欢折腾新兵的军官中就包含孙新桥这队的带队军官,甲司把总涂定山。

  刘俊升任操守指挥使之后,很快又将部队扩编到一千战兵,老伍长涂定山在训练队里镀完金,脱离训练队又当上了一名把总。

  鼓点响起,三响之后全体往前行进。

  鼓号手敲的是慢行军鼓,每鼓二十步,孙新桥要放缓节奏,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数着,不能走得快了,也不能过慢。

  还有一种一鼓一步的紧鼓,走起来更有节奏,也更有气势。

  田地间干活的军户都羡慕地望着他们。

  现在的榆林铺,不算高层军官以及各产业的当家管事,战兵同工匠隐约算是普通人当中的第一阶层。

  当了战兵,每天吃饭管饱,有荤有素,不用下地干活,有月饷拿,家里还优先分田!

  原本最让人鄙视的军户,如今却几乎占了所有的好处,成了相亲市场的香饽饽。

  尤其是那身红色的胖袄,腰上再勒个鞓带,既漂亮又精神!

  操守指挥大人如今偌大的辖区里面,哪家里要是有人当上了战兵,回家探亲时,左邻右舍横竖都得将他请到家喝场薄酒的。

  孙新桥一路感受着田里劳作军户们羡慕的目光,内心十分的骄傲。

  要是母亲今天也被分到这片儿耕作就好了,也好看看自己的威风。

  孙新桥入伍时间不早不晚,前面有许多人家里已经分到了田,他还在后面排着。

  他私下偷偷算过,明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轮到他,分不到的话,后年一定能分到!

  众人一路又走到下午,进入了一个狭窄的山间小道。

  小道两边的山坡不算太高,但布满了茂盛的灌木和树林,枯黄的败叶下面几缕青草破土而出,散发着一股春天里万物复苏美好的气氛。

  突然,两旁的缓坡上响起震天的呐喊声,灌木丛低,树林后面忽的冲出许多人影。

  漫天的石子倾斜而下,落在头盔上叮当作响。

  行军的士兵不胜其烦,但行进的鼓声并未停止,而是变成了急促的急行军。

  孙新桥不去看山坡上的身影,只是跟随着鼓声快步行走。

  他身边的白德三一边快走,一边偷偷骂道:“妈的乙局!这分明是趁机整咱们!”

  “建奴的箭有可能射的这么快,这么密吗!”

  “你看他们一窝蜂涌得那么近,连遮挡也不找,要是我带队,就命队伍停下,让火铳手开火轰死他们!”

  孙新桥不搭话,只是跟着前面快步疾走。

  好不容易走出了这段路,山道上突然又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见三匹骏马并排冲刺而来,几乎塞满了狭窄的山道。

  在这三匹骏马的尾巴后面,各自都绑着一串鞭炮,炸得惊马没命地向前狂奔。

  孙新桥张了张嘴巴,想不到这次演练堡里竟然如此舍得出血。

  他来不及多想,只听得旗队长嘹亮的哨子一吹,队伍齐齐地停了下来。

  旗队长随即又大喊道:“惊马身上可能绑着火药,绝对不能让他们冲到大队中来!”

  “甲队出列上前三十步!两伍分列前后,把惊马给我拦下来!”

  孙新桥和白德三他们闻言连忙小跑着出列,赶到队伍前方三十步去列阵。

  白德三一边跑一边低声骂道:“妈的,绑着火药,我们去拦岂不是都被炸死了!”

  孙新桥仍然不说话,自己一队人被炸死,总好过大家伙儿全部牺牲。

  他们两伍总共十二人很快跑到了预设地点,一伍在前,一伍在后,纷纷举起长枪,防备着奔来的惊马。

  孛罗埚一战之后,榆林铺平日训练里,已经加上了一项,即由骑兵排成密集一行,远远向他们奔来的胆气训练。

  但那些马都有专门的骑兵驾驭,虽然每次都像是要撞上自己,但到了跟前儿,骑术精湛的骑兵们就会驾着马从枪头跟儿分开,往两边跑去。

  他们虽然害怕,但也知道飞奔的马匹不会真的撞上枪林。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可是惊马啊!

  他们是确定无疑要撞到自己枪上的!

  背着火药那是胡扯,但惊马奔势不减,一不小心,自己要真被撞飞,内脏都会被顶破的呀!

  这一队人心中害怕,但还是牢牢地攥紧了手里的长枪。

  惊马越来越近,眼看就到了三十步外,挤在第一排的队正头顶冒汗,大喝一声道:“预备!”

  “插枪!”

  说完,第一排的六个人齐齐将枪底牢牢地斜抵在地上,如林的两排长枪在这队人跟前幻化成一道坚实的盾墙。

  三匹惊马仍不减速,眨眼间便撞上了枪林。

  “咔嚓”几声脆响,孙新桥和白德三几个正对惊马的人手里长枪应声折断,那三匹惊马发出声声嘶鸣,仍然凭着惯性向前。

  几人撑着断枪咬牙顶着,后面的五人也齐齐呐喊一声,将长枪往前狠狠一顶。

  惊马的身上立马又出现了几个血洞,冲势为之一缓。

  “杀!”

  众人大喝,腋下夹着枪尾,双手抓着枪杆,迎着嘶鸣的惊马齐齐又往前顶了一步,终于将这三匹惊马制服。

  惊马抽搐着倒地,大大的马脸贴在地面上,鼻孔一张一合。

  孙新桥的双手已经被枪杆磨出鲜血,他看着已经断裂到只剩三分之一的枪杆,脸色煞白的呼呼喘气。

  训练部的随行教官跑上前,看了一下,开口道:“马背上什么都没绑,算你们走运,不算阵亡。”

  队正咽了一下口水,方才后排倘若再晚一息刺枪,他就要被其中的一匹惊马撞飞了。

  “全体都有!”

  “立正!”

  “向后转!”

  “归队,起步走!”

  一队人走回队伍,发现许多战友都垂头丧气地站在外面。

  白三德偷笑道:“哈哈,老子拦惊马没死,这些家伙倒是先阵亡了。”

  原来,在他们队去拦惊马的时候,训练部的教官也没闲着,都在勘定方才遇伏时的伤亡情况。

  凡是身上有被石子砸中三处白灰的,一律算作阵亡。

  孙新桥他们刚归队,又有两个骑兵迎面奔过来,跟把总涂定山嘀咕了一阵子。

  随后哨声响起,配发到盔甲的士兵便开始迅速披甲。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隘口,隘口上面垒了一道低矮的石墙,但石墙后面看起来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充满了诡异。

  涂定山一声号令,三排鸟铳队出列上前,在隘口五十步外列队,剩余长枪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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