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
刘俊戴着厚厚的毡帽,双手插在袖口里,身上的皮裘领子竖起,牢牢地遮住了半边脸。
他低着头,只看脚下两步的距离,但是脑海中却仿佛有了周遭所有道路的画面。刘俊计算着步子,向左一拐,丝毫不差地转进了一个巷口。
然后他计算着脚步,在从里倒数第三家门前停下,伸出手拍了拍门,三短一长。
不一会儿,李顺就将门打开,刘俊闪身进去后,李顺用余光望了一眼四周,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杨端和迎上来道:“少帅,以后这打探消息的事,还是让我和李顺去吧,毕竟我们这等小兵,认识的也不多。”
刘俊摇摇头,辽阳城周长二十四里,好多地方,尤其是都司府那块儿,他只去过一次,脑海中还未能构建出这些地方的全景地图,这让身处古代的自己心里不安。
刘俊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摘下毡帽,用手拍打了几下上面的积雪,自言自语道:“父亲怎么就投降建奴了呢?”
杨端和双眼立马涨红道:“中伏时,我亲眼所见,大帅纵马冲阵,三进三出,马蹶犹起身步战不止,手刃建奴一二十人,力战殉国,哪个敢污蔑他老人家投贼!”
刘俊平静道:“自然是没有这回事儿。”
“但奇怪的是辽阳城里确实传得沸沸扬扬,无论哪个百姓谈到年初的萨尔浒之战,都会朝我刘家吐几口唾沫,一战未接,被建奴几个斥候吓的自相践踏死伤千人的李如柏都没人骂,竞骂咱们东路军了。”
杨端和愤愤不平道:“大帅一生忠君报国,平罗雄、征朝鲜、剿播州,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现在马革裹尸了,竟落得如此名声!杨某不服!我要去都司府分辩清楚!”
刘俊伸手轻轻挡了一下要出去讨说法的杨端平,对方立马便只得老实下来。
“战场再远,东路军那么多将士,终归还是有逃回来的,父亲是战死沙场,还是投降了建奴,应该是早查清楚了。”
李顺开口道:“少帅说的是,早该查清楚了。”
刘俊转过身看着他们二人道:“该查清楚却未查清楚,除非是那些逃回来的人不敢说实话,或者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实话。”
“到底是谁在搞我们?”杨端和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
大帅为人耿直,性情粗犷,若说得罪了哪些高官,真的是不足为奇,但像这种污人战场投降谋反的,乃是绝人门户的毒计,有谁会这么恨他呢?
刘俊也苦苦思索不出,他记性虽好,但上辈子并无兴趣涉猎历史,知道的也就是历史教材上的那些罢了,而刘綎被污蔑谋反这件事,教材上可是提都没提到。
“版本有很多,都有一个共同点。”刘俊道:“那些人都说,父亲将总兵大印献给了奴酋,表意归顺。”
李顺道:“兄弟们中了包围埋伏,都没走出几个,大印落在老奴手里也不稀奇,再说那杜松的大印不就被缴了吗?要不是因为魏无极拿着杜松大印催大帅进兵,咱们能中伏?”
刘俊道:“总之,你们这段时间不要出去了,既然有人想对付我们,你们去了都司府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二人闻言颓然叹气,其实刘俊不想让他们出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城里传的并不单有刘綎叛国投敌的事情,还有一件,那就是刘綎家中老少,已经尽数被押解京师,不久就要菜市口问斩了。
刘俊自然和他们没有什么感情,更不想冒险过去救护他们,可要是让杨端和、李顺二人看出他的无动于衷,终究是件麻烦事。
杨端和道:“但咱们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刘俊道:“没有办法的时候,等待时机便是办法。”
二人沉默不语,显然对刘俊的消极态度有所不满。
刘俊又道:“银子藏好了吗?”
杨端和道:“丢在井里了。”
刘俊闻言点点头,然后从胸口里掏出一袋石灰粉,道:“把蒙塞的脑袋腌了。”
李顺伸手接过,嘴里嘟囔道:“当初还觉得没能带回活的有些可惜,现在看来死活都没什么用了。”
刘俊道:“也不尽然。”
说完,他就坐倒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又一次地复盘起辽阳城的布局和城防,由远到近,由粗到精,直到脑袋再次传来仿佛要裂开的痛感,这才喘息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此时,杨端和同李顺已经去处理蒙塞的首级去了,刘俊心里又在思索:“这个局,到底该如何去破?亦或许,无需去破?”
隐姓埋名,用这些银子作为起步,另起炉灶再闯一番事业?但刘綎累世将门,自己又是他的嫡长子,有家族助力,岂不是更加事半功倍?
但从皇帝手底捞人,谈何容易。
是谁在陷害刘綎?这里有没有建奴的影子?
思虑不清,刘俊长叹一声,只得休息一会儿后继续闭目复盘。
这次,他只把检索的记忆限定在都司府那一块儿,开始对照着脑中调出在对面茶楼看到的画面,仔细观察其中的每一个人。
他又看到,早晨十点左右,一个蓝衫的小官步履匆匆地从都司府大门里跑出,一边跑一边一边嘴唇蠕动,刘俊默念那个嘴型,是在说“塌了天了,塌了天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小官后来在门口大街的雪地上摔了一跤,身后紧跟着的两个小厮上前去搀扶,反倒被他踹了一脚,两个小厮受了委屈轻声嘀咕,刘俊反复回看,因为嘴型动作幅度太小,他连推带猜,觉得那小厮是在说“老爷你在外养小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刘俊闪过那个小官,没有兴趣再提取更多的信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个衙役结伴出来,其中一个说“这趟差事没有半点油水,说不定还要被主人家呵斥一顿。”
刘俊目光跟着他们走,那两个衙役自此便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刘俊的视野消失了。
中午的时候,一个狱卒模样的人黑着脸走出来,一个粗布木钗的妇人臂弯里挎着一个用灰布盖着的篮子迎了上去,她背对着刘俊,看不出说了什么话,只见那狱卒推开她递过来的篮子,接过一把铜钱,不耐烦地说着什么。
刘俊照着他的嘴唇一句一句的解读,只听那狱卒说:“你男人顶上的人都死了,东路他那队单他一个人跑回来,谁知是不是建奴捉住了又派回来做的奸细?”
刘俊精神一振。
那妇人似乎又在争辩着什么。
那狱卒又说:“我是看在你和我浑家是亲戚的份上才愿帮一把,你别让我为难,否则你就去找别的路子吧。”
“这吃食我不能带进去,万一吃死了,算谁的?”
“这几个钱也就两顿饭的事,我从外处买了带给他,牢里的其他看守总得也表示一下,否则人家不给我行方便。”
“好,那你后天再来。”
刘俊看到那妇人转身,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
她疲惫地往东走,路过一个遛街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错身而过时,那小贩不经意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曹雄!
刘俊猛地睁开眼睛,曹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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