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太听到赵王妃突然过世,心中也一阵惊疑不定。
夏太太和赵王妃有些来往,知道王妃出身大周望族江陵张氏,正经的江陵长房嫡长女,家世颇为清贵。
赵王妃今年也不过双十年华,正是血气旺盛之年,前些日子只听说王妃兄长丧命,王妃因心情悲恸,所以身体一直有恙。
但根本不算急病重症,王妃身为皇长子正妃,身份尊贵,但凡康健不稳,自有医术精湛的太医诊治伺候,根本不当什么事。
夏太太万没想到,赵王妃会因这没名目的小疾,就此撒手人寰,想来她和家中兄长,竟然如此手足情深,心中不免讶异感叹……
桂花夏家是两代挂名户部的大皇商,夏姑娘的父亲在世之时,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他靠着手头金银财富,和当朝一些王爵贵勋结下交情,利用夏家的生意盘面,为那些权贵洗剥金银,生利蓄益。
而在夏家老爷过世之后,当年结交的这些权贵,继续利用夏家的生意档口,暗中赚取金银利市,同时也给与夏家必要的庇护。
这也是夏家老爷过世,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偌大家业却依然屹立不倒,一个要紧的隐形原由。
赵王李重瑁当年刚崭露头角,便被夏家老爷拐弯抹角结交,这些年赵王府不少闲散金银,都放在夏家生意上生利。
以往这些金银利益往来,都是夏太太和赵王妃的心腹嬷嬷进行交割,所以夏太太和赵王妃颇有些交情。
如今听她突然离世,夏家母女自然十分惊讶,倒不是双方情义多么深厚,她们首先想到的是和赵王府的金银来往。
赵王妃过世之后,赵王府放在夏家的偌大财货,后续该如何交割运作?
夏太太虽是个商妇,却是个颇有手段心机的妇人,她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老爷留下的这些人脉,最要紧的就是赵王李重瑁。
赵王是当今圣上皇长子,文武全盛,屡立战功,朝野内外颇有威望,都说他是未来接掌大宝之人。
夏家能和这样一位皇子,在潜邸之时结下缘分,将来一旦赵王登基,夏家必定也要鸡犬升天,那将是何等荣耀体面。
夏家虽然失了子嗣,但还有一个独生爱女,将来即便是外孙,那也是夏家亲近血脉,一样可以继承夏家产业。
倒是有了新皇的庇佑,自己女儿和她的血脉,必定还能延续数代富贵。
所以夏太太对维护与赵王的缘分牵绊,一向颇为用心。
赵王府入股夏家生意的金银,即便那年收成不好,夏太太即便自家贴补金银,也绝对不让赵王府吃亏,以此多积累香火之情。
如今赵王妃突然过世,赵王府和夏家的金银往来,多少要有些出入变动。
夏太太对此自然格外谨慎,万不能在关口,让夏家失去这份天大的人脉。
夏太太对陈婆子说道:“明天一早,你就准备一份上等祭奠物品,备好车马,我要去赵王府悼念。”
又对夏姑娘说道:“女儿,赵王妃一过世,家中一些生意,只怕要忙碌上一阵子了,事情必定要多起来。
娘刚才说的事情,都是为你精心算计过的,对你的决计错不了,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如今这事不过是咱家自己心思,贾太太那边估计还没这念头,只要你拿定主意,娘必定想办法帮你操持到手……”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夜幕昏黑,大殿中每隔一段距离,都摆着一盏高挑的明瓦宫灯,将大殿中的深沉的黑暗驱散。
御案两侧,陈设着两座宽大的青铜烛台,上面点满了光焰明亮的宫烛,把御案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嘉昭帝正在批阅堆积在御案上的奏章,几乎每晚他都要忙碌到亥时,才会在内侍的提醒下去休息。
整个大殿安静到落针可闻,能清晰听嘉昭帝朱笔在奏本上疾书,所发出的极轻微的摩擦声,夹杂着皇帝几声咳喘之音。
内侍副总管郭霖匆匆进入殿中,消瘦弓背的身形,在大殿的金砖上,留下扭曲黑暗的阴影。
他走到御案前躬身说道:“启禀皇上宫外传入消息,二个时辰之前,赵王妃于王府中不治薨毙。”
嘉昭帝听了这话,脸色也微微一变,急声问道:“朕并未听说她病况危重,怎么会突然没了,太医院这些人,难道都是摆设吗!”
……
自从贾琮在金陵侦破卫军大案,主犯之一张康年罪证确凿,死于非命。
而张康年是赵王妃嫡脉堂兄,赵王的正经姻亲,彼此关系亲近,并且是赵王运作举荐到江南为官。
因张康年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前几年赶上陪都兵部右侍郎暴毙,经过赵王人脉腾挪,张康年武职转为文职,爬上陪都兵部高位。
如果不是张康年仕途变迁,有些过于耀眼,也不会让嘉昭帝在金陵卫军大案告破后,对一向器重的皇长子,产生深深的疑虑。
赵王曾因此事两度上本请罪自辩,言自己举荐非人,有失查之罪,但张康年在陪都妄行不法,自己一无所知,与赵王府全无干系。
在那个关口,赵王如不上表自辩,根本无法过关,但是上表自辩,难道就能把自己完全撇清?
如果不是赵王的举荐,张康年就无法在金陵卫军中担任要职,更无法仕途荣耀,以文转武。
如果没有这些高官要职作为凭仗,他根本无力作下这等滔天罪愆。
赵王即便上本自辩,表现得何等痛心疾首,不过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
张康年事发之后,嘉昭帝动用中车司和推事院,将赵王举荐的官员和人脉,以及军中的潜势将领,都不动声色梳理一遍。
但是唯独没动江陵张氏在神京的子弟,这些人都是赵王妃的同辈兄弟,有些在京中官衙做中小官员,有些是在神京经商。
或许皇帝觉得张康年之事,他已点到为止,不宜牵连太广,赵王妃是皇长子正妃,也是当初首肯的儿媳,多少留下一些脸面。
可嘉昭帝却没想到,他没有动张家京中子弟,赵王李重瑁为了避嫌,在极短的时间内,用了各种手段,将这些张家子弟逼出神京。
所有手段软硬兼施,为官的调遣偏僻之州,经商的结束生意迁出京城,似乎急着和江陵张氏疏远关联。
赵王李重瑁此举并没博得嘉昭帝的好感,反而让他对长子多了一丝失望。
儿子竟是如此决绝人物,一旦妻族出现变故,他便起了这等断尾求生的手段……
……
当初嘉昭帝为长子选妃,并没有从高官贵勋之中挑选,而挑中江陵张氏嫡长女为皇长子正妃,其中有皇帝长远的思虑。
江陵张氏是传承五百年的望族,在前宋便是声名显赫的世家,族中数人都曾在前宋位极人臣,家声荣耀非同寻常。
自从大周立国之后,张家安居江陵祖地,一向以诗书传家,作风举止十分安分。
张家子弟虽然世代读书,但张家文华之气却不出众,不像柳家那么弄出一门七进士的荣耀。
张家子弟或每代或隔代,才会出一二名三甲之才,入朝为官,保持张家诗书官宦门第不衰。
且大周立国以来,张家还没出过二品以上高官,算得上不显山露水的清贵之门。
这样名望卓著,但官场纠葛简单的世家,在皇帝眼中无疑十分顺眼。
选择张家嫡长女为长子正妃,不仅门第可以般配,而且将来长子继承大统,张家女母仪天下,不会有外戚权重的忧患。
从这一点上来说,嘉昭帝的确对才能不俗的长子,曾抱有很深的期望,并为其计谋深远……
但是谁也没想到,张氏女做了赵王妃不过数年,江陵张氏嫡脉便出了出色子弟。
赵王妃的堂兄张康年,在赵王扶持之下,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便已做到陪都三品兵部高位。
如今只是这样,只能说张康年也颇有才略,倒也罢了。
更让人没有想象到,威远伯贾琮两次南下金陵,一番拳打脚踢,竟爆出为祸金陵已久的巨案。
张康年利用在江南官场资历,勾结金陵都都指挥使杜衡鑫,把持金陵卫军兵权,在陪都金陵为祸甚巨。
单这一桩就触动嘉昭帝心中敏感的神经……
……
从那个时候开始,赵王府的举动变化,成为中车司秘劄上例行录事,嘉昭帝自然知道金陵事发不久,赵王妃就缠绵病榻。
郭霖回道:“宫外传入消息,奴才就已调取太医院的诊治医案,去岁太医院李成明曾入赵王府,为王府诊治病灶。
根据李成明医案记录,赵王妃只是心情悲恸,才会导致外邪入侵,只是非常寻常的病症,并不是什么危症急症。
李成明开的也是补气安神的药方,年后李成明曾两入赵王府,根据医案记载,王妃的病灶相同,并未出现激变,用药一如往常。”
郭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顿,又说道:“根据太医院医案,李明成最后一次入赵王府,是在半月之前,那时王妃病情如常。
之后赵王府没再请李明成入府就诊,按照常理,王妃的病灶不过是心病,算不得大病,没传讯太医,多半就是已痊愈。却没想到人突然就薨了……”
郭霖说完话,便将手中记录此事的中车司秘劄,还有两份调用的医案,双手呈上御案。
嘉昭帝记过翻阅了几下,便丢在御案上,口正发出一声隐含讥诮的冷哼,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荡,让寂静夜晚蒙上一丝阴森。
他实在没有想到,儿子竟是这等果决的城府,为了能独善其身,为了将来的大位。
一旦事发,万般皆可舍弃,今日是张家子弟,甚至是他的发妻,明日是否就是自己这个父皇!
……
躬身在御案前的郭霖,最明白皇帝的举动心性,这一声幽深冰冷的冷哼,似乎隐含着莫测的危险,让他后背寒毛直竖。
郭霖几乎终生都在宫闱,自然十分明了皇家之事。
只要涉及皇权风险纠葛,即便多年父子慈恩,也会旦夕僵冷如铁,亲恩颠覆,形同仇寇。
嘉昭帝冷冷说道:“没想到朕这个儿子,倒是个厉害的,朕以前竟不知道,还真是小瞧了他!”
郭霖鼓起勇气说道:“圣上,此事虽有疑窦,但并无实证,是否传太医院李明成入殿,可以一问究竟。”
嘉昭帝神色疲惫,说道:“没这个必要,李明成是太医院院正,医术精湛,怎么可能连赵王妃这点寻常病症,都会看走了眼。
让他过来询问一番,只会自曝其丑,这又有何苦呢,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如今人都没了,还有什么追究的必要吗!”
嘉昭帝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头七之日,需派人到赵王府祭奠王妃。”
郭霖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赵王妃过世,圣上竟然要派人祭奠王妃,这份礼遇可是非同小可。
虽然没明说是代圣上拜祭,但是宫内之人,堂而皇之给一个王妃拜祭。
明眼人都会看出是皇帝授意,也是皇帝在向世人表明态度。
嘉昭帝似乎看出了郭霖的疑惑,说道:“江陵张氏是大周望族,在江南颇有威望和影响,在士民之中有贤善之名。
张家的嫡子刚身犯重罪,死于非命,张家贵为赵王正妃的嫡长女,也随之死得突兀,未免让人生疑,朕不想让皇家被人泼脏水。
这事如果真是他做的,他可是办了一件蠢事……”
……
等到郭霖出了大殿办事,嘉昭帝一人坐在御座上,看着案上堆积的奏章,心中涌起一阵浓重的疲惫感。
往日被自己视为继统之人的长子,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人,他对这九五之位,觊觎之念如此炙热。
为了保住未来的皇位,甚至不惜对结发枕边之人下手,他的心真就狠辣到这个地步?
自己即便拥有了万里江山,可是后继之人,都是这等短视昏聩之辈,当真是失望之极……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凌晨天还没亮,贾琮便早早起身,五儿已准备好浴桶热汤,服侍他沐浴净身,又帮他梳洗束发。
芷芍取了晴雯新作的一身湛蓝素袍,帮他穿束归置整齐,前后都看了一圈,都觉妥当才作罢。
五儿一边帮贾琮梳理发髻,一边说道:“三爷,昨日我听西府出门采买的婆子说,这两日赵王妃去世,消息在城里传的厉害。
还说……还说赵王妃之死,还与三爷有些关系,事情要是真这样,三爷还上门拜祭,那赵王会不会……,依我看还不如不去。
贾家的爷们有人去了就成,二老爷或者宝二爷都成,干嘛三爷一定要亲自去。”
贾琮说道:“以往可以这样,如今可是不行的,眼下我承袭了荣国世爵,是荣国府家主。
赵王妃过世,朝中高管勋贵,四王八公,都会派人上门吊唁,贾家如果只让老爷或者宝玉出面,我这家主却偷懒,未免太不恭敬
赵王毕竟王爵在身,我和他是同辈之人,又是彼此相识的。
书房里那把宝刀,还是赵王赠送的呢,于公于私都要上门吊唁,不然未免托大了。”
一旁的芷芍好奇问道:“三爷和赵王妃都没瓜葛,怎么人家王妃没了,还能扯上我们三爷?”
贾琮微微一笑,说道:“五儿这么一说,我大概猜到外头是个什么说道,不外乎我在金陵缉破大案,赵王妃兄长因此落网而死。
赵王妃是因兄长亡故,忧伤过度而亡,不过这事听着很是不通,王妃即便伤心兄长亡故,怎么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
即便她是因此而死,也和我难扯上关系,我下金陵是奉旨办差,王妃兄长身犯国法,需要明正典刑,这是天理正道。”
贾琮捏了捏五儿的小手,笑道:“所以你不用瞎担心,赵王毕竟堂堂皇子,难道连这点国礼轻重都不知。
我上门不过随个礼数,不算什么大事,一时三刻也就回来了。”
五儿这两日在西府,因日常管理家务,听多了那些婆子的闲话,又牵扯的王爷王妃这样的大人物,生怕自己三爷吃亏。
听贾琮一番解说,也算放下心思,等到帮贾琮归置完衣着仪容,几人又一起用过早饭,又目送贾琮出了内院。
……
神京北城,裕隆街,赵王府。
贾琮坐着马车进入裕隆街,赵王府门口白幡飞舞,素白灯笼高挂,王府率卫列位王府门口戒备,身上衣冠武器刀柄,都绑白色孝带。
王府门前空地上已停满了各家车马,王府门口更是人头攒动,各色人等进进出出。
既有身穿蟒袍的皇室贵胄,也有坐轿入角门的内眷贵妇,还有不少人是穿官服的在衙官员。
今日赵王正妃过世,赵王又是皇长子,按照规制礼数,朝廷上四品以上高官,都会登门吊唁。
皇室之中同辈的亲王、公主、驸马也会亲临吊唁。
长辈亲王虽不会亲自到场,但也会派世子或嫡子代为到府凭吊。
贾琮上门地上名帖,接待的家人看了名帖,神情微微一变。
倒是让贾琮觉得有些古怪,难道真的被五儿说中,王府竟因王妃之死而迁怒自己,看了自己名帖,准备另眼相待不成……
好在那家人看了名帖,虽有神情变动,但礼数却没折扣,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客气的将贾琮请入府中。
贾琮进入王府,人群之中看到很多熟面孔。
北静王水溶、镇国公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一等子柳芳等、齐国公之孙陈瑞文等四王八公老勋。
另外一人身穿月白五团龙袍,头戴簪缨银翅王帽,长身玉立,气度华贵,看到贾琮到来,眼神十分和蔼温和。
这人正是曾和贾琮在金陵共事,当今嘉昭帝次子宁王李重瑞。
贾琮和水溶等人一一见礼,宁王微笑道:“当年和玉章在金陵共事,如今想起恍如昨日。
玉章再下金陵,本王却无法恰逢其会,倒有几分遗憾,听说玉章忙于春闱下场,等到科举之后,还请驾临鄙府,共叙往日之情。”
宁王比起赵王少了几分英武锐气,不过却多了几分和蔼平易,毫无王爵骄奢之气。
他和贾琮又是金陵旧识,言辞之间更叫亲近,只是当年两人在金陵侦缉水监司大案相识,这段旧情却不好现在多说。
因为当年的水监司大案,和去岁的金陵卫军大案,是一脉相承之事,而后事导致张康年伏法,才有今日王府之丧。
贾琮和李重瑞在这个当口,自然不好多谈此事……
几人正在一起寒暄,突然有王府家仆引着赵王过来,众人都有些微微奇怪,因为方才宁王等人到府,赵王已与他们见过礼。
这回是专门冲着贾琮而来,在场的宁王、北静王等人,心中都有些异样,因为赵王妃的死因,早已传扬开来。
其中追根溯源,和贾琮多少有些关系……
赵王走到贾琮面前,抱拳为礼,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清明,目光温和,并无异样,面对贾琮也毫无怨怼之色。
语声温煦的说道:“本王闻听玉章即将下场春闱,一向闭门读书谢客,今日拨冗到府吊唁,本王承情高义。”
贾琮见他言辞和暖,话语中感谢之情,真挚平和,毫无作伪之状,心中微微有些凛然。
连忙回道:“王爷客气了,王妃蜕羽仙去,令人扼腕,还请王爷节哀顺变。”
一旁的宁王李重瑞、一等伯牛继宗等与贾琮交好或熟悉之人,见赵王和贾琮见礼,言语通达,并无异状,倒是都微微松了口气。
这时府门处有家仆急步过来,说道:“启禀王爷,外头来人通报,乾阳宫来人悼念王妃!”
赵王听了脸色微微一变,说道:“快带我去府门迎候!”
一旁的宁王等人听说是乾阳宫来人,都品味出必定是出于圣意,也都不敢怠慢失礼,都跟在赵王身后到府门迎接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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