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仇隙生旖旎

  金陵,都指挥司衙门。

  虽然时间过去两年,但在贾琮的记忆中,张康年的模样几乎没有变化。

  三十多岁年纪,五官端正,相貌清癯,双目清朗,脸上神情庄正,带着恰如其分的官场微笑,让人看不出真实喜怒。

  这人从外面上看,就是个无可挑剔,且颇有世道历练的老练官僚。

  陪都兵部惯例空置尚书职,以兵部左侍郎为尊,兵部右侍郎为次。

  但陪都兵部左侍郎何永正年近六十,曾是太上皇在位时的重臣。

  十四年前神京剧变,何永正牵扯其中,被贬到陪都兵部为官。

  十几年来都一蹶不振,加之这几年体老多病,很多时候都是居家荣养。

  嘉昭帝不过让他在兵部占个虚名,顾及一下太上皇的脸面。

  何永正平时也很少在官场应对上露面,世人几乎都快忘记他的存在,所以眼下陪都兵部以右侍郎张康年为尊。

  从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以武转文,一跃而为兵部正三品文官,他也算是春风得意。

  ……

  这次来迎候新型火炮押抵的文武官员,都是陪都兵部与金陵都指挥司的官员,照常理位居正三品的张康年,也算其中高官。

  但贾琮察觉在迎候的队伍中,张康年并不是走在首位,或立或走,始终落后另外一人半步。

  这种做派也是官场上的惯例,张康年落后那人一步,说明那人官职比张康年还要高。

  但那人穿的却是正二品的武官袍服,大周延续前宋风气,官场上一向文贵武轻,正三品文官足可与正二品武官,并驾齐驱。

  张康年这种做派,可不是他生性谦和恭敬,不然就要被文官群体唾弃,说他在武官面前卑躬屈膝。

  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位正二品武官,不仅品级高于张康年,而且还做过张康年的上司。

  所以,张康年才会以堂堂正三品文官,站立行走都要落后一个二品武官一步,不然在官场上就要被人诟病忘本。

  而这人贾琮有些脸熟,他记得两年前和这人有一面之缘。

  当年他下金陵为宪孝皇太后抄写经文,参与大慈恩寺奠基开光典仪,这人也在现场。

  当时负责大庙建造的营缮郎秦业,还曾和她引荐过此人,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使杜衡鑫。

  此人也是张康年昔年上官,也怪不得张康年会顾忌官场惯例,刚才做出那等做派。

  这位杜指挥虽然官阶高,不过却无半分倨傲之色,脸型微胖,皮肤白净,面容温煦从容。

  举止并无武官常有的粗犷,眉眼间也无张康年的城府深沉,倒是很有上位置宽厚气度,让贾琮多少生出些好感。

  作为迎侯官员中官职最高者,杜衡鑫上前笑道:“当年在栖霞山和威远伯有一面之缘,今日相见风采更胜往昔。”

  贾琮连忙笑着回道:“杜指挥使客气了,在下入金陵履事陪都火器司分部,涉及火器整训之事,还需杜指挥多予指教。”

  杜衡鑫的官职比贾琮不知高了多少,按常理是没必要和一个五品官多说废话。

  只是贾琮虽只官居五品,身上却担着荣国贾家子弟光环,并且爵封威远伯,还在辽东立下赫赫战功。

  诸般身份背书叠加,岂是一个普通的五品官。

  因此,即便杜衡鑫这样的二品封疆大吏,在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贾琮面前,也没半点轻率托大。

  他和贾琮言语寒暄,回想往事,逸兴轩朗,神情自若,举重若轻,仿佛面对的就是个同阶同年的同僚,让贾琮平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这能爬上二品高位的人物,的确个个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一众迎候官员做足表面功夫,贾琮和玛德仑带着三百火器兵,将五尊大炮运抵都指挥司常备武库。

  又和杜衡鑫手下的武库官员办过入库手续,婉言谢绝了杜衡鑫留宴的邀请,不过是走个官场面子罢了。

  又请杜衡鑫以金陵都指挥司的名义,为三百名护送火炮的火器兵安排营帐,让他们稍作修整后,再沿原路返回神京缴令。

  贾琮和玛德仑离开金陵都指挥司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张康年也带着几名兵部官佐离开。

  刚才官员们一番应对,都是杜衡鑫在殷勤的唱主角。

  作为文官之首的张康年,虽然也附和应酬了几句,但既不显热络,也绝没半点冷落,分寸精准,恰如其分,挑不出半点毛病。

  贾琮想起当初在邹府寿宴之上,张康年不管是对自己发问,还是对邹怀义劝解,如今想起,也都是切中时机。

  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这个人都透着极不简单的意味。

  如果贾琮对他的猜测都是对的,这个人比当初的邹怀义,一定要难应付许多……。

  ……

  金陵,宫羽街,清音阁。

  三层雅间里响起清越悠扬的琵琶声,弦音挑动,时而悱恻缠绵,犹如男女蜜语私言,时而激荡悲楚,恍如易水离别殇歌。

  在清越的琵琶弦声中,清丽玲珑的歌声随之曼妙咏唱,透着清冷委婉的蕴意,让人心神为之栗然沉醉。

  操弦者技艺不俗,吸引了清音阁中许多客人,忍不住循着声音寻找,连走廊上端茶送水的侍从,不少都停下脚步,被弦歌之音吸引。

  那弦声和歌声虽明丽绚烂,妩媚犀利,但略显圆融返璞不足,似乎操弦者正值青春血气,情意缠绵,胸存块垒,难以消解。

  只有阁中一些老成的乐娘子,多少知道一些这琵琶弦声的根底。

  前些日子,从神京教坊司琵琶色来了位周娘子,青春年少,姿容俏美,是少见的一等一人物。

  这位周娘子领了神京礼部的诏令,到江南选买上等戏乐歌伎,眼下就暂居在清音阁中。

  阁中的乐曲艺人对这位周娘子,都十分关照,但凡她提出的要求,都会尽量满足。

  众人之所以如此看中周娘子,因为她是阁主在神京收的入门弟子。

  她不仅姿容秀美绝伦,而且音理天赋极高,只跟着清娘子学了一年技艺,琵琶弦声已演奏得气象非凡。

  更难得的是,这位周娘子竟然还有天生的好嗓,虽然还缺少锤炼,但这禀赋所生,却已很是不俗。

  清音阁中很多老成的女艺,都是半生沉浸乐事,术业专精,眼光毒辣。

  不少人都断定,这位周娘子不过及笄之年,就已有这等根底,只要她跟着阁主磨练十年,只怕就要再出一位玉尊琵琶音。

  以后阁主衣钵多半就是传给周娘子,自然不由得阁中女艺对她另眼相待。

  ……

  要说好东西总是有人欣赏的,这位周娘子一入清音阁,明艳动人的风姿,便引起来往乐客的瞩目。

  一些自负风流俊雅的公子,甚至想着如何亲近芳泽,却没想到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早早便捷足先登。

  而且这人如今在金陵城还大大有名,便是前段时间下金陵办皇差的金陵贾家子弟贾琮。

  这人不仅在江南文名卓著,曾有一曲满城唱的佳话,而且还在辽东立下诛灭之功,爵封威远伯。

  要说在女人面前争风吃醋,这些日常出入清音阁高雅之所,挥金如土的金陵公子,可是谁也不服谁的。

  但是和这位捷足先登者相比,他们还是很干脆利落的认输。

  实在彼此之间距离过大,文采没办法和人家比,富贵权势也差得太远。

  更不用说那人的长相,让女人见了脸红动心,让男人看了只剩下绝望。

  好在金陵城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东边日出西边雨,总有娇艳待君折,何必单恋一季春……。

  凡是爱好宴乐清谈的金陵公子,都不是薛大傻子这样的粗粝之辈,多少有些情怀,特别遇到难以抗衡的阻碍,生性都会异常豁达。

  ……

  清音阁,三楼雅间,案几上茶香四溢,瓷光莹润,房中幽香浮动,音声婉转,醉人心魄。

  一曲弹罢,贾琮抚掌赞道:“姑娘的技艺,已得了清娘子三分神韵,当真绕梁三日,好听得很。”

  邹敏儿穿了一件碧色寒梅缎面对襟比甲,白色交领薄绸小衣,下身是条素色百褶裙,肌肤香蜜,容色绝丽。

  房中两个各自出众的少年男女,无双无对,让这间装饰精巧的雅室,充满青葱旖旎不明的味道

  但是邹敏儿一曲弹罢,方才音声中的卓绝芳华,似乎瞬间便收敛干净,一脸嫌弃的看着贾琮。

  这目光让贾琮颇有些尴尬,大概是他很少被一个女子如此看过。

  贾琮有些无奈:“邹姑娘,方才你一曲琵琶清音,何等动人,如今却这等眼光神情,未免太煞风景。”

  邹敏儿瞥了他一眼,说道:“要不是你鬼话连篇,我才不会当着你的面弹弦唱曲儿。”

  贾琮叹道:“往事已矣,那些发生的事,也是无法挽回,我知道和姑娘之间,沟壑难消,但是世事不由人。

  如今我们算是共赴国事,总要将个人恩怨好恶暂且放下,不要说你对着我仇怨难解,我对着姑娘也是极不自在。

  所以,还是放开心思,早早把这件大事了了,我们各自清净,也省得大家两看相厌,心中都不痛快。”

  邹敏儿一听贾琮这话,一脸嫌弃的神情中,泛起一丝失望,脸色微微苍白,将琵琶轻轻放在一边,端坐在案几对面,一言不发。

  贾琮又说道:“来这清音阁的人,都为知音听曲,茶酒清谈,兴乐时光。

  唯独我们两个进来雅间,一呆就是个半时辰,一直悄无声息,旁人必定好奇,总要生出些奇怪猜测,落在有心人眼里便会生疑。”

  邹敏儿听了这话,俏脸莫名一红。

  贾琮微微一笑:“水监司大案,过去两年,依旧波澜不停,如今是牵扯出一个周正阳,没牵扯出的又有多少耳目。

  我原先就和此事大有关联,虽然做了许多功夫,却难免还是会有隐于暗中之人窥探,你我事事留心总是没错的。

  姑娘方才弹奏一曲,我看到外头脚步声动,必定已是音动四座,这才是阁中主客曲乐相和的正常样子。”

  邹敏儿见他对自己解释了这一通,言语细密,公事公办,确是个有心思的,只是听在耳中,却让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的。

  ……

  她从琵琶琴囊夹层之中,取出一叠文牍,说道:“这是上次你想要的,金陵都指挥司各军四品以上武官的履案。

  这些可不是吏部的官面文章,都是中车司通过各种渠道收集而来,其中信息我都做了梳理和备注。”

  贾琮见几乎每封文牍上,都用朱笔做了勾勒备注,部分语句,常有犀利明锐之感,字迹秀巧娟丽,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贾琮突然明白,中车司这样的内衙,可不会随便拉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入门,多半是看重了邹敏儿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知道是那位清娘子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对贾琮来说就不得而知了。

  邹敏儿见贾琮眉头似蹙非蹙,全神贯注的翻看这些文牍,微微一愣之下,从那些文牍的底部,抽出一份封面做了标识的。

  “这是张康年的履案,因为此人深有嫌疑,除了金陵之外,他还在德州和姑苏为官,我从这两地也调集了密报。”

  此人和苏州卫指挥使罗雄是至交,和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也关系不浅,周正阳未出事之前,两家甚至有过议亲之举。

  周正阳的庶女曾想许配张康年的族侄为妻……。”

  贾琮听了这些话,将张康年的履案翻看了几下,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话。

  而是问道:“邹姑娘上次说过,中车司收到消息,和周正阳一起逃遁的亲信,曾在一个叫海山渚的地方出现过。

  姑娘还曾带人沿江搜寻,只是并没发现踪迹。”

  邹敏儿回道:“虽然一时没找到痕迹,但周正阳在大周也无立足之地,唯有沿江入海这一条生路。

  他必定是有什么法子,躲过了沿途卫军在水陆两途的搜索,可能已经出海,也可能隐蔽在入海州镇某地,等待机会。”

  贾琮目光闪动,突然说道:“你说周正阳有法子躲过卫军水路搜索盘查,我倒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邹敏儿听他这话有些突兀,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双明眸望着他,就等着他说想到了什么事。

  贾琮若有所思的说道:“我想到去姑苏找一个人,这人只有我见过,派别人去不得便利。

  只是我身份敏感,放着金陵的衙务不办,突然去姑苏未免让人生疑。

  我知道姑娘这次明面上是奉了礼部诏令,到江南采买戏乐歌伎,以备神京教坊司宴乐戏曲荣盛。

  姑苏自古便是江南戏乐之乡,民间戏班唱团数不胜数,人才辈出,姑娘去那里遴选采买乐女,最是顺理成章。

  这些日子我和姑娘在清音阁音声相和,旁人都觉你我亲近,便是陪姑娘下趟姑苏,外人多半会想到别处,不会让人生疑……。”

  一旁的邹敏儿听贾琮话中隐含暧昧,俏脸生红,明媚如水的双眸都是怒色,只觉得这人为达目的,心中所想好生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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