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中旨彰圣心

  刘继祖将手中的卷轴和锦盒,呈到郭佑昌的官案上,说道:“大人,这是司礼监刚发到祠祭司的中旨诰书,要礼部按礼矩宣抚。

  这中旨的内容,卑职有所疑虑,还请尚书大人定夺。”

  郭佑昌将那卷旨展开一看,目光顿时凝住,神情中流露出惊异。

  又将那赤色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件角轴丝织卷轴,上面绣着兰卉瑞草,精美绚丽,透着华贵喜庆之气。

  郭佑昌在礼部履职多年,知道这种诏书,都是工部神帛制敕局织造,非一日之功可得,如今却与中旨同时送来,应该是圣上早有决断。

  这份诏书不用打开看,郭佑昌也能猜出里面的大致内容。

  “尚书大人,贾琮不过是七品散官闲职,圣上如此加恩,不合常制,礼部也从未宣抚过这等诏书,采取何等规制,并无定例可循。”

  郭佑昌知道刘继祖身为祠祭司郎中,最重礼矩规章,历来宣抚诏书,按不同品级,礼数排场各不相同,半点都错不得。

  如果是廷议圣旨,未用玉玺之前,且并无礼部官员参与,礼部完全可以不合规制礼仪封还。

  不管是自己荣迁,还是贾琮被加恩,都是一事而生,异曲而同工,礼部还饶上了个前大司伯李继宗。

  可是中旨就不同了,那是皇帝直接下发圣谕,不用经内阁与中书官衙廷议,只为圣心独裁。

  前几日他还和贾琮交接过公务,那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圣上是要匡正孝义礼法,些许微瑕,并不足道。

  相比之下,这份宣诏,只是推恩之举,体面荣耀了些罢了,无需多虑,就以五品规制宣抚吧。”

  虽被圣上顾忌规制而驳回,但少年才能却是毋庸置疑,心中不禁震撼,那小子才多大年纪,居然已走到这个地步。

  自大庙兴建,贾琮封八品官身,这每一桩事,不在合制,而在圣心。

  能做到他这个位置,虽然性子有些板正,但也不是傻瓜,尚书大人这是给他指点迷津,好好接着便是。

  还好被圣上驳回了,不然一个秀才加进士之荣,就要引起轩然大波了。

  这份诏书只是圣上要在孝义之争上,毕其功于一役,如此才可首尾兼顾,不落泥爪,堂而皇之。

  这诏书既是加恩于贾琮,更是圣上向天下彰显,他心中的孝义亲恩,这份诏书颁下,这件事才算真正落地。

  郭佑昌看着案上这份中旨,心中思绪翻涌。

  ……

  两相比较之下,那这份诏书的确也不算突兀了。

  竟然被兵部尚书和忠靖侯认定有观政协理之才,这两人都是朝堂持重之臣,岂能轻忽其言。

  兵部顾延魁甚至奏请让贾琮入兵部观政,忠靖侯史鼎也奏请让贾琮入五军火器营协理。

  刘继祖本来还想据理力争一下,但听了郭佑昌的一番言辞,就把自己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只是这少年才情卓然,运势奇异,当真闻所未闻,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月前,贾琮在金陵建功,圣上却驳回宁王之请,现在看来,圣上心中早有决断。

  前日朝中盛传,贾琮献上火器强军方略,恢弘缜密,极得圣心,圣上已按其奏,要在工部建火器监。

  郭佑昌思索片刻,说到:“继祖,这份诏书不能只看表象,其根由在于为宪孝皇太后建寺安灵。

  ……

  嘉昭十二年,除夕,清晨。

  神京西城,宏德门。

  天蒙蒙亮,寒风凌冽。

  两辆宽大的马车,缓缓驶入黑暗幽深的门洞,仿佛被狰狞的巨兽瞬间吞没。

  许久,才穿过城门,进入喧嚣繁华的神京城。

  和路上其他车马相比,这些宽大的马车显得有些怪异,车体全部用灰白帆布遮盖,严丝无缝,根本看不到车内的景象。

  车后还跟着十余名带刀持枪的军骑,驾车的都是些健壮的仆妇,头戴青纱,身穿皂色役服。

  街上有些见识的路人都能认出,这些穿皂色役服的妇人,是礼部教坊司的官差仆妇。

  这种教坊司押解犯妇的马车,在每年年关前后,常会从各地驶入神京。

  大周的教坊司延续自前宋,隶属礼部之下,教坊司之下设教坊司、富乐院、勾栏、十六楼等场所。

  其中教坊司掌管天下礼乐歌舞,教授乐舞人才,管理筹备宫廷宴乐,由礼部郎官直管。

  富乐院乃是教坊乐工聚居的场所。

  勾栏相当于官办的戏院,是教坊歌舞乐工搬演戏文杂剧的舞台。

  十六楼处于教坊司底层,主要豢养官妓,官民饮宴取乐之所。

  而教坊司的主要人口来源,就是犯官妇孺。

  以及民间少量生计无靠,走投无路,自投教坊司的平民。

  而犯官妇孺之中,年少、体健、识字、知音、尚艺为首等,多半会充入教坊司,教授培植为乐工。

  次一等的充入十六楼为官妓。

  再次一等,年龄较大,或有体病,充为各处苦役。

  但这些只是常例,既然罪责加身,沦落教坊司,早就身不由己。

  在人为的环境中,各种肮脏之事,数不胜数,即便被划为首等,被达官贵人觊觎,沦为床榻玩物,比比皆是。

  教坊司其中一辆大车上,光线幽暗的车内,挤着十余个女人。

  其中很多都是丫鬟仆妇的装束,个个蓬头乱发,脸色灰败、衣裳污损,狼狈不堪。

  但挤在人堆中一个女子,却看起来有些不同。

  十几岁的年纪,衣裳虽鄙旧,但穿戴整齐,虽有破损污迹,却不显邋遢。

  头发也梳得比别人齐整些,发髻上还插着一支旧铜簪。

  只是脸上的灰污却比旁人更重,乌漆嘛黑,也看不清样貌脸色,只有耳后的地方,能看出少许洁白细腻的肌肤。

  一双小手冻得得红肿,还裂开不少口子,看起来有些丑陋。

  她缩在人堆中,躲避车棚间漏进的寒气,冻伤的手常有意无意摸向自己的腰间。

  那衣服里面贴身系着一条玉带,一条虎纹玉版革带,用了十二块上等和田白玉,雕工细腻。

  家中女眷在金陵下狱时,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来看过他们母女一次,说是父亲以前的同僚,虽然只来了一次。

  却救了她们母女一命,她们在锦衣卫大狱中,因此没有被虐待,也没有被侮辱,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们。

  她的母亲在狱中熬了两个月,就咽了气,大概本来就不想活了。

  但她却不想死,她还年轻,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自从离开金陵,要被解往神京教坊司,那个自称父亲同僚的庇护,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路上她用烟灰涂脏了脸,将一双小手冻得丑陋难看,还有身上藏的唯一一只金钗,和看守的仆妇换成了铜簪。

  因为铜比金要硬很多,她夜里睡觉时,偷偷将铜簪一头磨得尖利无比,插在发髻上,别人也察觉不出。

  到了不可为之时,可以刺死别人,或者结果自己。

  她腰间那条玉带,自那日在紫云阁之后,便没有离开过她,这曾她是最美好的遐思,也是她最羞辱的记忆。

  “我倒是不一定非要买,既然这位小姐喜欢,就让给你吧。”

  他们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如今想起,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这一句话充满了阴谋、欺骗、冷酷。

  在父亲高朋满座、富丽堂皇的寿宴上,他带着无数兵丁涌入家中,将父亲逼得走投无路。

  她亲眼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自刎,再多的懊悔和恨意,都洗刷不掉寿宴上的鲜血。

  她为什么一直贴身带着这条玉带,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她只知道他出身神京荣国公府,那是天下屈指可数的贵勋豪门。

  她想过杀死他,给自己父亲复仇,这似乎难如登天,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教坊司能活多久。

  哪怕这是痴心妄想,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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