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贾琮带着香菱,从金陵桃叶渡出发,沿着长江水道下姑苏。
一路之上,贾琮发现香菱的脸上有散不去的惴惴不安。
她还未记事就被拐子掳走,对于故乡早已消失了记忆,对父母的印象也非常模糊依稀。
家园亲人对她来说,就像难以揭开的浓重迷雾,难以看清那后面到底是什么。
生不知何处,归不知何方,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是何等沉重的迷惘与忧惧。
贾琮见着她呆看着茫茫江流,微蹙难展的秀眉,心中升起一股怜惜,轻轻握着她的手。
“不用担心,你从小走失,你娘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对伱百般的好。”
“我当初给你改名叫香菱,现在想想,你要找回亲娘了,你的本名叫甄英莲,还是改回本名最好。”
原来的时间线中,香菱也数次改名,从英莲改为香菱,从香菱改成秋菱,每改一次名字,她的命运就愈发悲惨,直至香消玉殒。
贾琮看着妇人与英莲有几分相识的眉眼,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请问可是十里街仁清巷的甄家夫人?”
刚才他的注意力都在贾琮身上,此刻突然注意到贾琮身后的英莲,眼神一下子便凝住了。
那妇人见贾琮是张陌生的面孔,有些诧异:“这位公子有何事吗?”
但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夫人的女儿是否名叫英莲,年幼时走失,一直无法寻回?”
这妇人不仅和英莲眉眼相似,还有她看见英莲那副神情,贾琮知道她必定就是甄士隐的夫人封氏。
“这位公子怎么认得我的夫家?”
终于门还是被贾琮敲响了,过了一会,便嘎吱一声打开。
“我的英莲,已经走丢了十年,我每一日都求神拜佛,只盼她能回来。”
英莲见那妇人流泪,像是受到某种的感应,也难以抑制的满脸是泪,却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六神无主的喊着:“少爷……。”
船到了姑苏,贾琮便依着应天府查找到的地址,终于在城里一处街巷中找到了封肃的家。
而这一世她也改了几次名字,却必定不会重蹈污浊,因为有了自己这个来世之人,他会竭尽所能,护住她一生安宁。
两人站在那扇陌生的院门前,香菱紧紧拽着贾琮的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似乎那扇打开的门会跑出可怕的东西。
那妇人望着英莲,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了下来。
封氏猛地拉着女孩的手,甚至能听到她慌乱的心跳,十月怀胎,那就是自己女儿的心跳。
贾琮也有些眼圈发红:“英莲,这就是你娘。”
出来一个中年的妇人,面容枯槁,两鬓斑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倦,但观其眉眼却清秀娟丽,想来年轻时必定也是好相貌。
那妇人的脸色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像是仅有的生命力,一下子被某种东西吞噬殆尽。
那妇人一愣,自从自己男人走失之后,已有十年没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了。
那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血脉之中难以遏制的萌动,还有这女孩眉心那灿烂殷红一点。
此时躲在贾琮身后的英莲,忍不住看了那妇人一眼,便呆住了眼神,楞楞的看着对方。
自己生的女儿,即便分离十年,封氏还是一眼认出依稀儿时的容颜,还有眉间毫无二致的那颗红痣。
她抱住英莲,放声大哭,没一会儿把街坊四邻都惊动了。
走失十几年的女儿竟然回来,封氏欣喜若狂难以言表,当即就要跪下磕头,被贾琮连忙扶住。
哭声已经惊动了屋里的封肃夫妇,听说了这一番来由,也是一脸惊讶。
那封老妇人倒也罢了,只是这封肃快六十的人,头发都已花白,见到贾琮衣裳华贵,却流露出贪慕艳羡的神色,看得贾琮眉头一皱。
贾琮又在姑苏住了两日,计算着大慈恩寺主殿落成开光日子将近,按照礼部的核定的礼矩,奉旨誊抄经文之人必须参加典仪。
所以只能先赶回金陵,封氏和英莲将他送到了渡口,贾琮虽保证自己还会回来,但路上英莲还是没断过眼泪。
一直到贾琮登船离岸,还看到她在码头上不愿离去。
……
嘉昭十二年十二月,金陵大慈恩寺正殿之大雄宝殿完工落成。
大者,包罗万有;雄者,摄压群魔;
大雄,取佛具深智高德,能破微细深悲,能化爱牵嗔恨,能容万千缘法之意。
大殿正中结跏趺坐释迦摩尼,两侧分立十八罗汉。
正像背后南海观音大士,面目俊美慈祥,颇具人性生气,栩栩如生,这座立像正是依嘉昭帝生母宪孝皇太后生前仪容所塑。
大殿东西两面是精美细腻的壁画,描画西方极乐佛国万法胜景,大殿穹顶取西方如来天有九重之意,雕蓝描金,极富庄严瑰丽。
释迦摩尼大佛之下,香案之上,供奉宪孝皇太后神位,两旁敬奉贾琮抄录的十二卷佛教正经。
因这座大雄宝殿具皇统礼法之意,神京僧录司礼邀金陵、扬州、姑苏、镇江等地名刹大德僧尼,入大雄宝殿诵咒祈愿安灵。
贾琮和金陵各衙派出的官员,都在大殿门外站班礼仪。
就见山门外数百僧尼,穿各色袈裟,各持珠杖法器,煌煌向大殿走来,皆低眉合什,诵读往生经咒,呢喃梵唱嗡鸣回旋,气氛肃穆宏远。
贾琮听着如云似山的梵音禅唱,心中也一片宁静无暇,一瞬间恍如入定灵山。
那数百僧尼列队进入大雄宝殿,围绕着释迦大佛,香案神位,环绕而行三圈,口中诵咒不断。
大雄宝殿四壁封音,穹顶高昂,本就有聚声扩音之效,那些诵经之声仿佛被天授加成,汇成嗡鸣如钟般巨响,涌出大雄大殿。
肃立的殿外的金陵各衙官员,被这聚声异相震撼,脸上都露出敬畏虔诚之色。
那些僧尼环绕大佛神位诵经三周后,便从大殿后门退出。
此时,贾琮无意间抬头,往大殿中看去,只见又一批僧尼环绕到佛前,正好面对着殿外。
那僧尼群中竟有两位带发女尼,容颜俏丽,跟着在一个穿杏黄袈裟的老尼身后,人群中异常醒目。
两人都头带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袄儿,外罩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纤腰上系秋香色丝绦,腰下系条水墨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
其中一个女尼秀美飘逸,书卷雅气,容色清冷。
而另外一个柳眉明眸,身姿绰约,美如芍药,那容颜竟如此熟悉!
那一刻贾琮如遭雷殛,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当年东路院禀库房中。
是谁为他彻夜缝制新衣。
冰寒露重的深夜,谁帮他睡暖被襟。
谁每日迎着晨光为他梳发披衣。
孤清冷落的除夕,陪伴他张贴门联,等着春光来临。
落霞桥畔,临水投江,那个永远无法找回的倩影。
如今竟然重新出现在眼前,贾琮已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心头激荡无法抑制,整个人微微颤抖。
只有大殿中轰鸣的梵唱,如潮水般时来复归,响彻天地,神佛似为之动容,才降无上涅槃,重修这离散夙缘。
入定修观法眼开,
乞求三宝降灵台,
观中诸圣何曾见,
不请旧人却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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