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并没有听从建议,去候车室里躲避。
此时人群密度陡然增加,已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想要挤过去,实在力有未逮。
而方才好一阵混乱,她已看不到,那几个埋伏自己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保险起见,顾云站在原地没动。
警察就在眼前,这里肯定比别处安全。
片刻后,只听几声汽笛的长鸣,列车进站了。
紧接着,在清出来的通道中央,一道红毯从街边一直铺到了出站口。
警察手里的皮鞭不见了,换成了白色的短棍,而一队身披灰衣的宪兵,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他们脸对脸站着,整齐地排成两行,瞧着不像在维持秩序,反倒像是仪仗队。
被隔在两边的人们,响起了一阵烦躁而惊异的声音。
“谁啊?是谁来啦?”
“蒋主席到北平,也没这么大排场!”
“就是!当年西太后移驾北戴河,也没把前门车站封了哇!”
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个军官模样的人便转过身来,亮了亮手中的盒子炮,恶狠狠地嚷道:
“闭嘴!友军就要来了,谁敢乱说乱动,统统拉出去枪毙!”
友军?
议论的声音停止了,四周的人们纷纷低下了头,有个孩童刚刚哭喊了一声,便被娘亲捂住了嘴。
一种愤懑而痛苦的气氛忽然笼罩了他们,仿佛冬日的寒夜,又仿佛寂静的灵堂。
顾云却听得一头雾水。
友军?什么友军?
此时美军应该还没参战,难道是毛子?
但要是毛子来了,为什么大家的表情,会这么古怪?
很快,她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一队矮小而粗壮的日本军人下了火车,在中华大地上,在军警的护卫下,如同主人一般,趾高气昂地走过来了。
他们带着红肩章、穿着大皮靴,全副武装地行进着:机关枪、步枪掮在肩上,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刺刀。
护卫他们的军警呢?
黑衣警察身上只有小小的白木棒、灰衣宪兵的腰间只挂着短短的驳壳枪。
他们比那些鬼子高大得多的身材,此刻却佝偻着,垂着手站在两旁。
仿佛这群两手沾满鲜血的屠夫,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
此时,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一队日本军队,看清了他们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的原因。
突然之间,一阵由小而大的喧哗,猛烈地爆发开了。
“怎么啦?怎么啦?北平也要完了吗!”
“别瞎说,据说是何应钦请他们过来谈判的,要和平解决……”
“XX娘!俺们中国人是孙子,小鬼子倒是你爹!”
有人愤怒地咒骂着,有的人惶恐地念叨着;有的人视若无睹,一心只等戒严结束,去忙自己的事情;还有些人似乎消息灵通,想要劝大伙理中客地看待此事。
于是宪兵老爷又走了过来。
此时鬼子还在行进,他不敢大声叱骂,却掰开了手枪的保险,冲人群低声吼叫。
“瞎嚷嚷什么?想吃枪子吗?”
这种威胁是有效的。
在死亡面前,手无寸铁的人们退缩了。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了,哪怕最愤怒的人,也只能用仇恨地目光,沉默地盯着那一小队鬼子。
仿佛这么干,就能把他们一个一個地咒死在这里一样。
顾云被这种气氛憋得难受。
她想做点什么,可警察就在眼前;她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却又被人群挤住无法动弹。
最后,她只好赌气般地闭上眼睛,权当看不见。
姑且忍耐吧。
等小鬼子走完了,等车站恢复了运转,赶快离开这里。
过了几分钟,橐橐的皮靴声似乎远去了。
顾云睁开双眼,却立刻心底一寒。
只见一个身穿笔挺军服,挎着黑色的密码包,矮壮结实的鬼子军官,正站在面前。
他约莫三十来岁,留着仁丹胡,平坦的鼻梁上,一对眯眯眼正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顾云。
那种眼神,仿佛是毒蛇在观察着猎物,又像是买主在评估着货物,令人极为不适。
“太君想……”
站在那军官身后,带着金边眼镜的翻译,开口说了一句,便被打断了。
“身を引け!私たちの会話を翻訳する必要はない(退下!我们的谈话,不需要你来翻译)”
翻译愣了愣,又狐疑地扫了顾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恭顺地退到一旁去了。
“美丽的小姐,我叫做西谷真嗣,是带着和平的使命,到这里来的。”
军官用日语说道,同时故作优雅地摘下白手套,向顾云伸出双手。
“为了达成这个使命,尽快实现东亚共荣,我需要一名助手,你愿意协助我吗?”
助手?
顾云恶心之余,还有点发懵。
她当然能听懂日语。
家里的生意,需要经常同日本商社打交道。父亲便托那位日籍富商,把她送进东亚同文书院,读了三年商科。
在那里,日文是必修科目。
因此,顾云的日文水平相当不错,听说读写样样皆能。
但这种事情,远在北平又素不相识、名叫西谷真嗣的鬼子军官,为什么会知道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顾云摇摇头,决定装傻。
她无视了伸到面前的手,扭头就想往人群里钻。
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那只铁钳一样的手陡然伸出,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我理解您的警惕,也请您原谅我的唐突。”西谷真嗣浅浅地笑着,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顾云胸口的校徽。
“但我想,作为书院校友,作为我的后辈,你一定会同意的,对吧?”
那根指头,带着明显的挑逗和暗示,几乎要接触到顾云的身体,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围,忽然寂静下来了。
那些军警,还有陪同在鬼子身后的官员们,仿佛瞬间中了石化术。
眼观鼻鼻观心,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身边的人们虽然骚动了一瞬,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悄悄向后挪动着,唯恐殃及池鱼。
反倒是那个翻译,条件反射般地伸了下手,似乎想要摸枪,但又迅速地收了回去,依旧一副恭敬地模样。
看到这种状况,顾云心里清楚,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刻,她无比后悔,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个“安全”位置。
但,这大概就是民国吧。
一个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死去的黄金时代。
在这个时代,又哪里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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