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家里的事情要掩盖不住了,母亲的算盘在卢家已经人尽皆知,是个笑柄——甚至惹得周家的娘舅讥讽。
可是这始终属于家丑,要是再被外人窥探了去,那可真是家丑外扬了。
“大人,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
陈多子正要起身,赵福生淡淡的瞟了她一眼:
“坐下,我没准你走。”
她一个口令陈多子一个动作。
习惯了被人安排、命令的陈多子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坐了下去。
“大人——”
一坐下后,陈多子这才反应了过来,可她却不敢再提要走的事。
好在赵福生体恤,并没有再追问陈来子不清不白留在卢家一事,而是再度转移话题:
“你进门时,卢珠儿6岁,又一直带她,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赵福生想起她先前提起卢珠儿婚事时的样子,泫然欲泣,显然很是为这个继女的婚事感到焦虑。
“是,我带她的时间多,太太身体不好,陪不了她呢,许多时候都是我亲力亲为。”陈多子低声道:
“在我心中,她就是——”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
虽说已经是扶正,可她好像仍是很谨小慎微。
“并州与徐州之间相隔甚远,行船也要一个月的路程,卢家怎么与并州文兴县的人结上亲的?”
这些话本来早就该说,偏偏先前被陈多子的母亲打断。
后又说了半天,直到此时赵福生才终于问入正题。
‘唉。’
陈多子幽幽的叹了口气。
说到了卢珠儿的婚事,陈多子屁股动了动,反倒在板凳上粘得更牢实了些。
“大人,卢家祖上——就是我们老爷的祖父曾任监生,他早年曾在并州求过学,认识了一个同窗好友,是并州本地人,当时帮过祖父的忙。”
她温声细语的道:
“听说是祖父涉及了什么官司,是经由这同窗好友牵线,认识了当地府衙的人才躲过了大劫,自此之后结下了友谊。”
当时双方年纪相仿,那时都早已娶妻,且恰巧各自的妻子都先后怀孕。
于是便戏言说要结娃娃亲。
“若肚中孩子是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之后,双方生的都是儿子,这所谓的指腹为婚便变成了戏言,不了了之。
“43年前——”
陈多子一提到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赵福生与孟婆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震。
二人瞳孔微缩,不由自主的相互对视。
万安县镇魔司的人除了范无救外,也跟着微微变了脸色。
张传世正靠着船舷而站——他原本对两个女人的谈话并不感兴趣。
这些家长里短的与他无关,他一生孤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既无父母要侍候,也无儿女烦忧,听着陈多子讲起家里的琐碎事真是烦都要烦死了。
他单腿站地,左腿屈膝提起,脚掌尖蹬着脚弦,江风吹得衣袍猎猎。
正百无聊赖之际,突然听到陈多子提及‘43年前’,张传世浑身一抖,身体往后一栽,险些栽落到江里头去。
危急时刻他急忙抓住了船舷,这下整个人都精神了。
“4、43年前?”
张传世结结巴巴的问。
“是的。”陈多子点头。
“这真是邪了个门了——”
张传世喃喃的道。
随即他苦着脸,“怎么又扯上了关系——”
刘义真也目光一缩,看向赵福生。
这世道原本就不太平,可是这种波澜之下仿佛还隐藏着更可怕的巨大暗流,欲择人而噬。
狗头村替身鬼案、刘氏宗祠、红泉戏班以及孟婆失踪之女——
桩桩案件相互联系,勾织成一桩可怕的惊天鬼案。
如今众人应召前往昌平郡辅助丁大同运送鬼胎,同行的卢家本来只是毫不相干的普通人,不驭鬼、不沾鬼,家境富裕,从表面看来这一家人还十分和睦,没有烦心事。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户人家,竟然恰巧提到了43年前的往事。
“大、大人——”
陈多子应该惯常会察言观色,她在意识到自己说完‘43年前’这句话后,万安县镇魔司的诸位大人好像脸色都变了。
她隐约有些不安,紧紧搂住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孩子,小声的喊了一声。
赵福生在初时的惊诧后很快平静了下来,温和的问了一声:
“你确定是43年前?”
“是、是的。”她说到这里,又道:
“大人,你、你们,这43年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是有些问题。”
赵福生并没有否认。
陈多子敏感多疑。
如果仅只是涉及卢珠儿出嫁一事,有些话问不出来也就算了,但涉及到了关键年份,赵福生就不愿意含糊、马虎了。
她怕自己如果一味否认,令陈多子心中害怕惹祸上身,反倒不肯多说。
这样一思索,她索性便半真半假的道:
“我们今年办一桩案子时,查到了一桩陈年的鬼案,恰巧是发生在43年前的,是两个月前的事,所以大家印象都很深刻。”
陈多子听她这样一讲,果然放松了许多,勉强道:
“兴许是巧合。”
赵福生淡淡的道:
“也许吧。”
话虽这样说,但她内心深处却越发警惕,并不认为两桩事情只是纯粹的巧合。
43年前这样一个精准的年份中,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孟婆的女儿沈艺殊无故遭人拐走,此后她深夜收到了一封带血家书。
其二、同年黄岗村的吴老财强娶少女,最终新娘跳井而死,厉鬼复苏,导致了红鞋鬼案的发生。
两桩鬼案赵福生一开始认为是同一桩案子,可后来经过分析,又觉得红鞋鬼案的始作俑者未必是沈艺殊。
从万安县出发前,她曾召见过被她派遣去黄岗村打探消息的张老头儿。
此人提及吴老财在逼死新娘之前,曾与并州上阳郡的人有过往来。
因此吴老财在年老之后,举家搬迁往上阳郡金州。
卢育和的长女卢珠儿恰巧也与上阳郡文兴县的人有婚约,这一趟也要去上阳郡,且与他们同行了。
43年前、上阳郡,两者一致,巧合的概率立即就变小了。
赵福生心中冷笑,脸上的神色略微变得严肃:
“43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陈多子就道:
“43年前时,我家老爷已经三岁了,那会儿对方家的长媳也恰巧怀孕,便又提起了娃娃亲。”
当时的卢监生已经颇有家产,在上阳郡也算混得风生水起,对方再来求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情况与早年已经不同了。”
陈多子道:
“那时上阳郡的情况复杂,鬼案频出,我家祖父觉得当地不宜久留——”她顿了顿,接着才道:
“后面便想方设法搬离了并州。”
卢监生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他一生积攒下来的银钱大半填在了上阳郡,最后狼狈定居徐州昌平郡府。
在这样的时代无论是水、陆都不大通畅,兼之鬼祸、匪祸还多,书信往来也慢,两家之间便逐渐断了联系。
“之后对方也断了音讯儿,他们生了男、生了女也不清楚。”
陈多子道:
“据我家老爷说,后来祖父也曾想托人去寻找,但没找到。”
上阳郡的人因为鬼祸,年年有人逃走,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时间一长这门娃娃亲便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家老爷长到了二十还没有定亲,便是因为这桩娃娃亲的缘故。”
但总是这样枯等也不是个办法。
眼见卢育和到了26、27还未娶妻,卢监生的妻子逐渐坐不住了,成天在家中啼哭,卢监生无可奈何,最终这才为儿子相看说媒找人提亲。
“最终定下了昌平郡周家,也就是太太了。”
因为这一桩亲事,卢监生后半生都觉得遗憾。
陈多子叹了一声:
“听我家老爷说,祖父临终时还在叹息对不起对方呢,失信于人了。”
他死不瞑目,死前曾给后人留下口信儿:若是故友来信,一切都要答应。
卢家三代人品行不错,卢监生死后,他儿子也牢记父亲临死前的嘱托——可惜卢育和的父亲在世时,并没有收到所谓的故人来信。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家老爷以为这桩事就过去了,哪知——”
陈多子说到这里,眼圈微红:
“哪知半个月前,我们家有人来拍门,说是远方来客有人寄了封信来。”
她咬了咬嘴唇:
“我们家这些年——”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赵福生等人却明白她话中之意。
丁大同提及卢家时,仍提的是卢育和曾经的祖父卢监生——也就是说,卢家也就只出了卢监生这么一个值得一提的人物而已。
随着卢监生一死,卢家迅速的没落,如今早变成了普通的小富之家,与当年卢监生在世时不能比。
但卢监生在生时为人、秉性应该不错。
他与旧友相隔甚远,却仍能记得当年的恩情、承诺,临死叮嘱子孙,可见他重情义。
这个世道祸事多,人命贱,可他死后昌平郡的人仍念他情义,就连丁大同这样的驭鬼者也愿意看当年情份护送他的家人,甚至不惜为此低声来求自己,由此更是可见严监生在世时人缘是很好的。
只可惜人走茶凉,他一死后,家底交到卢育和父亲手上,再传至卢育和这一代,便衰败下去。
卢家应该是门庭冷落,平日少有客人。
这个时候收到了一封远方来信,确实很令人意外。
“信是卢监生当年的旧日故友寄来的?”赵福生问话时,心中已经思索开来。
陈多子沉默着点头。
“信里提到了要再续两家秦晋之好?”赵福生再问。
“嗯。”陈多子眼圈通红,低头默默擦了下眼泪。
赵福生道:
“你怎么就确认这信是真是假呢?”
陈多子擦拭眼角,低声道:
“因为同时送来的信共有两封,一封已经上了年头,是当年我们家祖父寄出去的书信。”
卢监生当年从上阳郡搬走后,在徐州一安定,便给故友写了封书信,令他勿挂念,并提及儿子如今活泼可爱,还问起故人的儿媳是否已经生了,不知对方腹中怀的是男是女。
“我们老爷收到信后,很是郑重,拆开了当年祖父的故物,比照了字迹——”她无奈道:
“我们老爷还厚颜拿了这封信去寻了当年祖父仍在世的旧友,经鉴定后确认此信就是祖父所写。”
卢监生当年寄出去的信件既然夹杂在这封新寄来的信中,那么对方的身份自然便得到了认证。
“而另一封信,则是他们写来求亲的。”
信里提及当年上阳郡发生了鬼案,波及了家里,一家人为了躲难仓促之下离开郡城,后一番折腾飘零,数年后才在上阳郡治下的文兴县定居。
而那时家中受此挫折元气大伤,许多家当在匆忙逃离间已经遗失,没有了故友地址,因此断了联系。
兼之后来对方的儿媳生产后也是一个儿子,便逐渐淡了要结亲的念头,一直至如今。
现今他们家早非当年,儿子成年后也亦娶妻生子。
与严监生当年临死仍无法释怀一样,对方的长辈临终前也将此事引以为憾,后来子孙便将此事牢记于心。
直到一年多前,子孙后代收拾家中长辈的遗物时,从藏于角落的一个铁盒中找到了一叠当年其长辈珍存的书信。
这些信件都是与严监生往来的信物,被其藏于阁底,直至对方死了多年才终于得见天日。
一翻找出这些物件儿,对方便想起当年订下的婚约,因此寄了封书信前来,想要求娶卢育和的女儿。
“……这便是事情的始末了。”
陈多子说完,船舱上静默了片刻。
女人轻轻的抽泣声响起,气氛变得沉重。
“珠儿是我一手带大的,说句冒犯的话,在我心中,不比盼儿差——”
甚至那时她入府后,感念卢家恩德,她对卢珠儿更是侍候得尽心尽力,任谁都挑不出错,这也是她后来能被扶正的主要原因。
“爹娘在,谁又希望儿女远游?我卢家如今大不如前,可也没指望靠女儿大富大贵,只求她嫁得近些,有个照应。”
当时卢育和怜惜女儿,舍不得她早早出嫁,一直没为她相看婆家,哪知最后竟然出了这样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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