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牧场、渔场、磨坊等等设施都已经建设起来,无数树木在刀耕火种之下被砍倒,留下了一片空旷的农田,水渠被开凿,海盐被晾晒,逻各斯人们终于过上了不算富裕但却安稳的生活,石质的祭坛朝向圣地的方向拔地而起,几位先知的精美壁画绘制其上,四部神圣经典铭刻在石碑之上,诠释着这个种族历经万年不变的信仰。
逻各斯人们遵奉努米尔达为王,每日面朝着圣地下跪,过着向神祈祷的生活。
王城已然逐步完善起来,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街巷大小不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高大而辉煌的王宫,后者主体由上好的石料构筑而成,墙壁是出自工匠之手的精美浮雕,长阶前立有努米尔达王的雕像,它单膝下跪的同时高举权杖,这个姿态象征着神赋予其统治王国的全力,这座辉煌的王宫是地上最高的建筑,俨然是整个王城的主体,王国的灵魂所在。
努米尔达王自高处俯瞰,他看到了满是麦子的规律园,在铭刻神圣经典的石碑面前,一批被新选入规律园的年青祭司低声吟诵着经文中的内容,他们双手合十,看上去无比虔诚。
规律园是精灵一族的灵魂与精神,自先知亚尔的时代起,远古的祭司们便徘徊在金黄而饱满的麦穗中思考世间的规律,认识世界的真相,研习终极真理,那是神学的起源,也是理性的齐聚之地。
努米尔达王慢慢自高处走下,在侍卫的陪同之下来到了这规律园之中。
“伟大的王,被神所选中的圣君!”
“我们将永远顺从于你的权杖,跪拜于你的冠冕,共同赞美神的恩典。”
随着祷告的结束,祭司们在大祭司的带领下,在王的面前单膝下跪,共同赞美他的伟大与神的安排。
努米尔达王面向众人,满意地笑了笑,他开口夸奖了几句年青祭司们的虔诚,后者们便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并激动地亲吻地上的麦子,仿佛那是天大的荣幸。
这在以前的努斯王国是极为少见的。
这并不是逻各斯人们天生的传统。
贫瘠的环境造就了对于王权的无上崇拜,努米尔达王不仅仅被视为一位新的戴尔图良,更逐渐被视为神在人间的代表,被称为“圣君”,屹立于金字塔的顶端,祭司们则成为了拱卫王座的“天使”,余下的逻各斯人无疑是结实地基,他们沉默、顺从,匍匐在对努米尔达王的崇敬之下。
“祭司们,我们要有新的法典了。”
努米尔达王缓声说道,
“这里是神所赐予的王国,因此这法典亦是神所赐予的法典。”
众位参与法典编纂的祭司们纷纷颔首,他们维持着单膝下跪的姿态,齐声恭维努米尔达王的贤明。..
他们清楚那法典的内容是什么。
在那法典的开头,便言明了努米尔达王至高无上的地位——被神所选中的圣君,以及其被神赋予的王权,在这之后,便言明该法典是律法的体现,反对法典便是与信仰为敌,被神所摒弃者。
努米尔达王需要这一部法典,以法律的层面彻底巩固他的地位与功绩。
原因在于,他敏锐地觉察到,
这個新王国,逻各斯王国虽然摆脱了王国建立之初的懵懂阶段,但发展已经到了极限,停滞了下来。
脚下的新天地太过贫瘠,无论是食物还是水源、乃至于树木、石材等等资源都太过有限,而失去独角鲸们协助的逻各斯人无法向海底发展,这里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王国。
努米尔达王已经隐隐预感到了迟早会到来的动荡。…………………………
泊翰走在大街小巷之中。
一百多年过去,这位鲛人使者早已不再年青,并且认清了自己的地位——自己是一个见证者,一个近乎毫无存在感的记述者。
正是晚祷时分,那些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之中,逻各斯人们跪在地上,不断地吟诵着《双王书》中的祷文,戴尔图良王的事迹被人与努米尔达王联系在一起,祈祷之中还夹杂着几句《努米尔达史诗》,在这部由祭司们所攥写的史诗里,努米尔达王往往被与神放在一起,以被赋予使命的圣君的身份出现,他创造了无数的辉煌,建立起一个有别于努斯的伟大国度,成为了拥有绝对贤明与宏伟智慧的王者,在神的安排之下,他以及他的后裔将手持神所赋予的王权,统治着逻各斯王国,直至下一个万年。
那部史诗之中,记述了许许多多泊翰从未听闻过的桥段。
譬如什么阴影中的神迹,大天使在风暴中显灵,凭空燃烧的荆棘......
他亲眼见证了逻各斯人在困难重重的境况之下来到这片大陆,被努米尔达王作为管理鲛人的助手而重用,他是这个王国最清楚努米尔达王的人。
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得出,那部史诗的许多桥段都是道听途说,许多赞美令人心生畏惧,努米尔达王被塑造为一位无错的王者,而逻各斯人们过着崇拜圣君的生活。
“神啊…这是你的安排吗?”
泊翰喃喃地自语道。
常年的熏陶下,他早已不再怀疑努米尔达王身上的使命,尽管史诗中的努米尔达王与自己现实所见并不相符,但努米尔达王仍然是王,是被赋予使命的王。
日以夜继的赞颂,逻各斯人们逐渐变得…无法失去这一位王者,无法失去他们的“戴尔图良王”,努米尔达王以圣君的身份融入了他们的信仰与传统之中。
“神啊…你赐给他们的土地是如此容易塑造人…连精灵们也被塑造得学会匍匐…”
泊翰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
一百多年过去了,往日的仇恨早已泯灭于无形,取而代之的,则是迷茫的沼泽。
这位鲛人使者陷入到这种无所适从的迷茫之中,他不仅没有从中走出,反而越陷越深。
那些放逐者们,自愿追随于努米尔达王,他们离开了他们眼中堕落的努斯,踏上了又一条寻神之旅,只为了一个新的世外桃源。
可直到现在,世外桃源,仍未被建立。
王国固然遗世独立,可与外界隔绝…并不总是意味着世外桃源。
毕竟,地狱也与外界隔绝不是么?
“难道他们都忘了吗?”
作为半个旁观者的泊翰无法看清迷雾下的真相,
“神…你赋予努米尔达王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么?…………………………
在赞颂的声音之下,新法典被确立了下来。
逻各斯王国的圣君——努米尔达,人们崇拜着这位至高无上的国王,赞美他的出现与神的安排,好似在这位绝对贤明的君王的统治之下,逻各斯王国就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与新法典一同到来的,则是另一位国王被废黜。
在建设新王国的最初,努米尔达王遵照着自戴尔图良王延续下来的传统,在王国内设立双王,而随着努米尔达王的权威被无限拔高,后者逐渐成为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精神象征。
而现在,这种精神象征被新法典否决了,整个逻各斯人下至平民,上至祭司,都只有一位国王——努米尔达。
放逐者们无限地敬畏着努米尔达王,当他出现在大街小巷之时,几乎所有逻各斯人都会跪下,吟诵赞美之词如同吟诵经文。
泊翰见证着这一切,并以另一种角度记述了下来。
废除双王制之后,努米尔达王用大理石造一了王座,用黄金包裹,又为他的长子罗列以金丝木造了继承之座,以白银包裹,他命祭司们攥写关乎长子的史诗,并将之名讳同样铭刻在了法典之上。
努米尔达王为新法典而大举庆典,他以神的名义,让逻各斯人负重轭、作苦工,人们侍奉于努米尔达,如同侍奉于神。
庆典不再是庆典,而是另一种劳役。
宫殿之中,泊翰为努米尔达作着文书工作,在工作之余,他写下了自己的一百多年来的所见所闻。
这位曾经的鲛人使者的手有些抖,他已经老了,鲛人们的寿命并不如逻各斯人那般漫长,他们仅有精灵们的一半。
莎草纸上,泊翰每每落笔,都要斟酌词句上好一段时间。
这是一本…属于他自己的史书。
自远古时代起,雅列斯托王便嘱咐众人们记述历史,记述神的伟大,由此诞生出了《王与先知书》,由此以后,几乎每代逻各斯王都会修纂出属于他们的史书,即便不被视为神圣经典,但其中言辞文雅、记述准确,仍然堪称一绝。
泊翰知道,努米尔达王将会有属于他自己的史书,皆是祭司们将会竭尽全力地赞美他的功绩,恭维他的伟大。
那将被后人视为这个王国的正史,不容置疑,亦不容置喙。
可泊翰却觉得,自己笔下的字句,将比祭司们所记述的历史更加真实。
花了将近半个晚上的时间,鲛人泊翰写下了整整三页的莎草纸,上面记载了新法典确立前后的大小故事,在他的笔下,努米尔达王并非完美无缺,这位被赋予使命的王者显露出奸诈狡猾的一面,他行事果断,又残忍无情,毫不犹豫地将另一位国王废除为平民,而在多日后,那位国王便无缘无故的病逝于自己房屋之中。
“伟大的…努米尔达王…被神所选中的圣君……”
面对着手中的莎草纸,泊翰低声自语着。
作为半个旁观者,他清晰地看到,这群被放逐者们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世外桃源。
可在那日以夜继的赞美声里,在那对于圣君的崇拜之中,每个人都被反复告知,他们已经得到了神的恩典。
贫瘠的新天地,让原来高傲的精灵们也学会了顺从。
“神啊…你赋予努米尔达王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他…不是另一位戴尔图良王吗?”
数不尽的迷茫侵袭着泊翰。
他在黑暗中坐下,垂着脑袋,陷入到了失神之中,深深的无力感侵扰着他。
良久。
忽然间,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泊翰的思路被打断了,他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看到来人,鲛人泊翰连忙退后一步,而后单膝下跪。
“罗列王子…伱怎么…”
在深夜来打扰泊翰的,是王国的继承人王子罗列。
他年青、热情,富有正义感,拥有着如父亲般的顽强意志,同时他性情温和又平易近人,不仅深得他父亲的喜爱,在平民间也赞誉有加。
看着面前的罗列王子,泊翰满脸困惑。
他不清楚,这位继承人为何要在这个宵禁的时间登门拜访。
“请起来,泊翰大人。”
罗列王子说着,他举着火炬往屋子里头挤。
泊翰站起身来,再度困惑地问道:
“罗列王子,这个时间很晚了…你为什么…”
罗列王子转过头道:
“叫我罗列就行。”
不过他没有回答泊翰的问话,而是倚靠着火把的亮光,看向书案上的莎草纸。
泊翰一时有些紧张,但又不敢上去阻止。
草草翻看着莎草纸上的文字,罗列问道:
“你们写字不用灯的吗?我来之前都看不到有光源。”
“罗列…你知道,我们鲛人生活在深海里……”
泊翰如此解释道。
罗列摸了摸上面的莎草纸,他低声道:
“我有从别人口中听说,你在修纂一部史书…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泊翰大人,你写的父亲,跟祭司们所写的父亲不一样…”
鲛人泊翰一时紧张万分,他脸上礼节性的微笑僵住了。
但很快,他又松了一口气。
只听罗列说:
“你所写的父亲,更加真实。”
“谢谢你的赞美,”
泊翰顿了顿,第三次问道:
“那么,你莅临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此时此刻,火炬的映照之下,罗列王子缓缓转过头,声音里带着丝若有若无的悲怆,
他缓缓道:
“泊翰,我的父亲…似乎被蛊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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