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之后,安提农跳入了大海。
事情是突如其来的,在场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他爬上了长长的船杆,海风从他身后袭来,他单薄的身体像是贴在船帆上一样,卷曲起来,而后纵身一跃,扑通地坠入了大海之中。
戴尔图良猛然回望,看见了跳入海中的安提农往远离船只的方向游着,他一边游一边大笑,同类相残、同类相食的惨状终于击垮了这位祭司的所有理性。
戴尔图良的嘴唇颤抖,他想下令转向,将安提农给拉上来,可是海风此刻无比猛烈,航船越推越远,转眼间就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最后,安提农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戴尔图良看着这一幕,咸味的海风吹打着脸庞,他低下了头,无助地喃喃道:
“主啊,求你救我们于苦难……”
自安提农跳海的那天起,
戴尔图良的意志也不可避免地濒临崩溃。
曾经有着共同理想的人,在出航不久之后,便被饥饿折磨得不成人样,理性放大了安提农的恐惧,任由其精神被毁灭得七零八落。
戴尔图良清楚地看到了这些,他也尝试过宽慰,可是…面对这可怖的绝境,渺小的人再如何挣扎,也无力抵御精神崩溃的来临。
戴尔图良每日都站在越吃越少的粮仓面前,这片海域好像听从了诸神的号令,十几天来,他们没有捕捉到任何一次鱼群,只能看着粮仓不断地变薄。
他久久地看着那头温顺的母牛,他不知道众神还要折磨他们多久。
前途是未知的,这才是最大的绝望。
戴尔图良抚摸着这头母牛,杀了它,就意味着对诸神的忤逆,到了那时,灾祸就要降临,将他们给全部撕碎。
“我们是神的麦子……”
戴尔图良失神道:
“世界的獠牙要把我们磨碎。”
戴尔图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对策。
尽管他的意志还苦苦支撑着,可他的躯壳…已经快要失去挣扎的力气。
戴尔图良抚摸着那头母牛,抱了抱那母牛的脑袋。
“我该怎么办…”
他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助与绝望。
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最后,戴尔图良默默离开了粮仓。
时间又到了入夜,到了逻各斯人祈祷的时间。
甲板上,逻各斯人们齐聚在戴尔图良的周围,跪坐在微微颠簸的船上,双手合十,勉强支撑着自己的意志,不至于饿晕了过去。
戴尔图良拿出雅列斯托临别时赠送的史书石板,他注目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先知亚尔曾说:‘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只剩下对神的信心了。’”
戴尔图良同众人吟诵着石板上的篇章。
在这之后,他合十双手,默默地同神祈祷,祈求得救。
可神已经离去……
祂还能拯救我们吗?
戴尔图良的思绪杂乱无章,他看得到,自己的内心动摇不已。
石板载明了末日的到来,与众人的得救,可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却没有办法缓解他们的饥饿,挽回他们逐步崩溃的精神。
在这大海之上,他们就像是任人宰割的麦子,肆意被绝望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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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农在大海上漂了一天。
他自从远离桨帆船之后,最初的那一口气松懈下来,顿时觉得全身无力。
然后,安提农便不再挣扎,他张开四肢,躺在水面上,本想着就这样睡下,然后沉入海底死去。
不曾想,他非但没有沉下去,反而在大海上漂浮起来,这或许是因为他饿了太久,体重太轻的缘故。
于是,安提农便伸展四肢,他放下了思考,完全依靠着生物的本能,开始在大海上向前游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疯了,同时,他从没有感觉到这么自由自在过。
他抛下了任何求生的理性,他不愿意再被理性折磨了。
以前的安提农曾无数次唱诵关于神赋予理性的歌谣,他曾经多么对理性着迷,如今就多么唾弃理性。
在如今的安提农看来,人的最好状态就是婴儿那般赤子无邪、无欲无求,人要享受那种幸福,就要抛弃理性,过回走兽的生活。
他自愿抛下了理性,他期望回到没有理性的日子里。
安提农像只走兽一样,在大海上狗泳着,他依靠着本能挣扎着,品尝着抛弃理性的美好。
走兽只需要吃、睡、逃、追…除此之外,不再需要别的思考,多么的自由,多么的幸福,人自诩拥有理性,却又不得不在世上忍受更多的折磨。
安提农游啊游,游啊游,慢慢地,不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小块陆地。
他将脑袋探了出来,像只猿猴一样左摇右晃,他的身后不知为何涌来一道水流,将他推向那片陆地。
那道来历不明的水流不由地让人怀疑是神祗的伟力。
可是,安提农没想这么多,抛弃理性的人是不会想这么多的。
游了不知多久,安提农终于靠了岸,他慢慢地从水里面爬起来,站到了陆地上,然后欢呼雀跃地发出嘶吼声,像猴子一样庆幸着自己的得救。
这个时候,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安提农,你的磨难已经到头了,我卡加乌斯要拣选你,要你做我的先知,在地上行我许可之事。”
那声音恢弘而伟岸,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奥妙与智慧,吸引着有理性的人去倾听,去思索,最后拜服下来。
如今的安提农,如神王闪恩所说,正是万般绝望的时候。
天体国度的群神们为何会心安理得地给予人绝望?
乃因诸神从不认为逻各斯人是所谓的神之子。
在以神王为首的神祗们眼中,人怎会是神的孩子?
人与神分明有天壤之别。就像猛虎不会将脆弱的麦子视作子嗣。
只有神才会是神的子嗣。
纵使逻各斯人怎样自称,诸神也不曾认为他们是神之子。
现在,
安提农原来的意志与信仰已经被摧毁,
卡加乌斯要拣选他,让他在地上立起预言神的信仰。
安提农疑惑地甩了甩脑袋,好像没听到一样,他在陆地上徘徊着,登上一处山坡,看向了不远处的森林。
“安提农,我卡加乌斯要拣选你,你要做预言神殿第一位祭司,要在后世享有我赐予你的荣耀。”
那声音再度从传来,响彻在安提农的耳畔。
安提农烦躁地挠了挠耳朵,蹦跳地走向不远处的森林。
卡加乌斯愕然地看着这一切。
祂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与祂此前做出的预言不符,难道命运之线又变化了吗?
只见安提农来到森林里头,树木上挂满了浆果,在星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诱人极了。
卡加乌斯牢牢地盯着这个年青的祭司。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安提农抬起手,攀爬上树,摘下一颗浆果。
他大口大口地啃食着手中的浆果,汁水流满了他的全身,他发出了兴奋的嚎叫。
那嚎叫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更像是饥饿的走兽在饱食后的欢呼。
一根、两根、十根、成百上千根…数不胜数的棕黑毛发从安提农的身体上长了出来,他摘下一颗又一颗的浆果,品尝着浆果的甜美,品尝着走兽的幸福。
它吃饱了,蜷缩起满是毛发的身体,然后睡在了宽大的树冠里头。
安提农抛弃了理性,
做回了走兽,成了原始而幸福的猿人。
时间总是匆匆地从人们手中流逝,任何过去都终将会变作了历史。
历史偶尔会被人铭记,也偶尔会被人遗忘。
而对于逻各斯人来说,有一段历史非常耳熟能详。
但没人会想到,这段历史跨越时空,影响到了现在的卡加乌斯……
在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场苍白色的史前暴雨刚刚席卷完大地的时候,获得语言的猿人们惊恐地看着自己毛皮一点一点地掉落。
茫然而懵懂的猿人们为此而恐惧万分,跪拜在火焰面前,不停地向神乞求。
祂望见了他们慌乱的模样,
神说:
“谁愿做走兽的,皮毛要生在谁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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