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有两个孩子。
长子早已长大成人,而次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
亚尔回到家中,那是一座木造的宽敞长屋,以一颗森林中的巨木挖空而成。
他的妻子远远见到亚尔,抱着次子出门相迎。
“戴尔图良,戴尔图良。”
亚尔柔声地唤着次子的名字,从妻子的手中接过次子。
戴尔图良朝亚尔伸出双手,嘻嘻笑地抱着父亲的肩膀。
亚尔抱着戴尔图良,感受着孩子的重量,次子很健康,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健康,亚尔想,以后他一定能成为王国最负盛名的猎手,仅次于撒泊王。
“亚尔,我听人说你把火熄了?”
妻子犹豫地问道,她有些难以相信。
“不错,那火必须熄灭。”
亚尔轻声同妻子说道。
尚处猿人时,他们就是夫妇,亚尔也只有她这么一位妻子。
逻各斯人里,只有王能够拥有数位妻子,这是自猿人时代就遗留下来的风俗。
妻子实在难以相信亚尔的话语,惊诧道:
“可这…可这,你怎么能…”
亚尔叹了口气,今天他花费许多力气去说服那些祭司们,实在有些累了,于是朝身后喊道:
“雅列斯托,你来和母亲解释。”
雅列斯托站了出来,比父亲要矮,也比父亲要瘦削,他婴儿时就体弱,和戴尔图良刚好是反着来。
亚尔抱着戴尔图良走进屋中,留长子在外面告知妻子今日之事。
“爸爸、爸爸,故事,故事!”
回到温暖的家中,戴尔图良拍打起父亲的肩膀,催促地叫道。
“好,好。”
亚尔席地而坐,把次子放到柔软的兽皮上。
这史前年代里,逻各斯人是唯一会讲故事的种族。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故事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只是某位猎手将一次惊心动魄的狩猎夸大其词,然后在以讹传讹之下,故事就自然而然诞生了。
亚尔时常会想,逻各斯人同猿人的最大区别之一,就是逻各斯人会虚构故事,逻各斯人拥有虚构故事的能力。
“戴尔图良,我要跟你讲一个你常听的故事。”
亚尔拍打着次子的小腿,后者一下就端正地坐好了。
逻各斯人长寿而富有理性,数百年的发展来,诞生过许多故事。
他们没有绘画,更不可能习得文字,这些故事都靠口口相传,在每个逻各斯人间流行。
戴尔图良最喜欢的是一个关于一位英雄猎手的故事。
这個年代的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有这位英雄猎手的故事能算得上是波澜起伏。
“在几百年前,有一位矫健的猎手在狩猎时误入了丛林,那里杂草丛生,迷雾缭绕…”
戴尔图良竖起了尖尖的耳朵,听着父亲把整个故事徐徐道来。
“那位猎手在迷雾中看到了鹰隼,他升起了勇气,发誓要狩猎那鹰隼,不曾想,这念头一出现,他就变成了一只断了腿的野兔,一呼吸就变成了嗷嗷大叫。”
戴尔图良这时抢先说道:
“我知道,他变了兔,鹰隼就来了,要把他吃掉。”
亚尔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炫耀,继续叙述道:
“他立刻就不敢在想狩猎翼虎了,反而在想:‘我不要被鹰隼吃掉。’然后他就变成了一条鱼。戴尔图良,你要知道,一个人要是滥杀,越是不想什么,就越会变成什么。
那鹰隼越来越近,死亡近在咫尺,他绝望了,反而心里想:‘我和鹰隼亲如兄弟,我要爱我的兄弟。’
就在这时,鹰隼突然就变成了一只优雅的天鹅,猎手诧异地看着这一切,他试着张开手,发现自己伸出了双翼,那是天鹅的翅膀。
戴尔图良,这就是天鹅猎手的故事。”
听到最后,戴尔图良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时,雅列斯托和母亲交代完今天发生的事,走了进来。
他听到了父亲的话,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故事,雅列斯托早已熟记于心。
雅列斯托走到父亲身边,他娴熟地抱起弟弟戴尔图良,和父亲说道:
“母亲还是不高兴,她和我想的一样:即使那火不是神的形象,也应该留着。”
“你要听信我的话。你是祭司的长子。”
亚尔严肃地和雅列斯托说道。
雅列斯托心有不满,抱着弟弟就走开了。
…………………………
时间逝去得很快,一下子,黑夜笼罩了逻各斯王国。
亚尔也准备入睡,这念头一起,困意迅速地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为之惊讶,原来自己今天这么疲惫吗?
四方天地都沉入了寂静,他的身体躺在铺就两层兽皮的地上,双眼一阖,瞬间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亚尔睡得深沉,他做了梦,梦里面,四方天地冷寂,漆黑得连蝙蝠也会惊慌失措。
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亚尔见不到生命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畏惧顿时就挤占了亚尔的身心。
亚尔下意识地将挣扎,妄图走出黑暗,黑暗却在此时涌了过来,牢牢地禁锢住了亚尔。额头流出冷汗,他下意识地大喊,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离开双唇之后,便迅速地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黑暗是冷的,不可挣脱的。
就在亚尔陷入绝望之际,黑暗的里头,涌现出了光。
天地初开的景象显现在亚尔的眼睛里,他被震慑住了,僵在了原地。
而后,他下意识地昂头望向周围,目光落在高山之上,他看见有一个身影从山巅下来,将水下的生命带到地上。
亚尔亲眼目睹这一幕,无法描述的厚重感挤占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教他颤抖不已。
那身影是生命的权威。
是他的神。
只见景象就此停住,而后缓缓褪去,像是慢慢融化般,落入四周。
亚尔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些什么。
转眼之间,他便来到了高山之巅。
神立在那里,望着他。
“亚尔,你是被拣选的人。”
“主啊,你要启示我些什么?”
亚尔慌张而虔诚地跪了下来,他的信仰因兴奋而颤抖。
晨伊的眼神温和。
“亚尔,你将你所见的记下来,传给他人听,要传给所有人。”
神如此说。
亚尔阖上双眼,把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
片刻之后,亚尔睁开双眼,轻声说道:
“我记了下来。”
神的目光让亚尔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让他有一种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的感触。
亚尔望着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伱想说什么便说吧。”
“主,那些祭司不愿灭火,我将火灭了,因那火并非你的形象。”
“我看见了。”
“主,那些人称我为先知,因我从高山上归来。”
“我看见了,这是你应得的。”
神的言语让亚尔骄傲,他知道,神认可了自己。
于是,喜悦之下,亚尔讲述了许多过去的事。
神都一一听去,直到亚尔把几乎所有事情都叙述了一遍,祂从头到尾都耐心地倾听。
说完这些之后,亚尔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从神的那里,他得到了莫大的宽慰和喜悦。
这种心情,就像是孩子向父亲炫耀了自己的事迹。
最后,亚尔拾起了祭司的职责,问道:
“神啊,我们以后要如何牲祭,哪些走兽是要献给你的?”
“你们做的牲祭,于我无益。”
晨伊摇头失笑道。
亚尔霎时愕然,连忙说道:
“神,难道没有走兽是你喜悦的吗?难道我们无需献祭吗?”
从供奉火开始,逻各斯人们便未曾停止过牲祭,把最好的猎物宰杀后奉献给神灵,让走兽的血浸透祭坛,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习俗。
神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你以血敬奉我,岂是让我以血来还你?你以灾厄敬奉我,岂是让我以灾厄还你?”
亚尔听在耳内,后知后觉地浑身颤抖。
“主,从今以后,再没有流血的牲祭了。”
亚尔激动地说道,顿了顿,又问道:
“那么神啊,你喜悦什么?”
神笑了,望向高山之下。
亚尔顺着神的目光望过去,那正是逻各斯人们的城市。
霎那之间,他回忆起了整个文明的经历。
最开始的时候,猿人们获得语言、脱去皮毛,到后来被赐名为逻各斯人,划分自己的猎场,晒制食物,砍伐参天巨树,在地上用巨木和岩石建立起一个早期城市的雏形。
而后面临死亡的难题,理性的危机,如今得到答案后安定下来,逻各斯人们在地上熙熙攘攘,安居乐业,建设着世上第一个文明,以理性探寻世界的奥秘。
被称为先知的亚尔明白了什么,顿时眼角一酸,泪水盈出眼眶。
神喜悦我们。
因这蛮荒年代里,
独独只有我们能被称为“世人”。
泪水挂在脸颊上,亚尔笑了起来,他由衷感到欣喜和宽慰,难以言喻的骄傲从先知的胸膛涌起。
那世上唯一的神,喜悦我们。
“神啊,我时常要上山来见你。”
亚尔流着泪说道。
“你所愿意的,便去做吧。”
亚尔得到了回应,无比郑重地点头。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忘了自己和神说过的言语。
“那么现在,回去吧,亚尔,”
神同他说,
“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我都见证着。”
………………………………………
………………………………………
翌日。
东方欲晓时,亚尔便走入了宫殿,撒泊王为此大为诧异。
紧接着,亚尔请求他召集众人到宫殿之前,并将昨晚的梦原原本本地告知。
撒泊王顿时激动得难以自己,听从了亚尔得吩咐,召集王国的子民们到宫殿前的广场之上。
国王的号召不可推脱,不消多时,逻各斯人从四面八方涌到宫殿之前,只见撒泊王与先知亚尔立在长阶之上,俯视着一切。
众目齐聚在王与先知身上。
“我的子民,先知听见了神谕!”
未待亚尔出声,撒泊王迫不及待地高声宣告。
神谕…
话音落耳,众人的目光不由地微微颤抖,他们的呼吸陡然间重了许多,不可思议地望着王与先知。
“神让我见到了黑暗混沌、然后天地初开,光照了进来,”
“让我见到了生命从水下来到地上,时至今日生长出我们的先祖。”
亚尔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里饱含震撼人心的力量,他恢宏庄严地昭示神的启示,
“神说,祂拣选了我,要我将神的启示传给逻各斯人。”
亚尔原原本本地宣告了神的言语,包括神的拣选、以后上山见神、以及不再牲祭。
先知的话音刚落,撒泊王便将双手高高举起,以绝对的威严宣告道:
“我们要记下,传给我们的后代,一代又一代,让我们的孩子听,让逻各斯人的子孙听,”
“我们不可忘却,纵使日后统御万民,在地上立起大国!”
王的庄严宣告让在场的每个逻各斯人都为之沸腾,整个逻各斯王国都在高呼神谕,高呼王与先知的宣言。
众人间,有的人捂住了嘴,有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的人双目盈出了泪水,连那些没有经历过猿人时代的年青一辈,他们也浑身颤抖,高呼着神的伟大。
神将神谕赐给了我们!
在逻各斯人眼中,这意味着,
我们得到了神的认可,我们让神所喜悦。
“逻各斯人啊!我们终于可以高声宣告,”
撒泊王面向众人,
使荣耀归于王国,归于自己,
“我们是神的选民!我们的国是神恩赐的国!”
欢呼…
激颤的欢呼从四面八方涌起,响彻在王国的每一处角落。
整个逻各斯文明高呼着撒泊王的言语,高呼着神与撒泊王。
先知听见了王激动的宣告,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一直保持着平静。
………………………
神谕以先知之口,降临到了王国。
逻各斯人们将其口口相传,如撒泊王所说,他们传给后代听,传给子孙听。
然而,谣言总是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因何而愈演愈烈。
许多凭空编纂的情节突然就出现了。
第一日有人问亚尔,神是如何启示他的,亚尔如实告知。
而到了第二日,亚尔就从长子雅列斯托口中听闻,神是从祭坛里走出,敲响亚尔家的房门,而后亲口传述神谕。
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故事在第三日、第四日都在不断地变化。
而在一个月后,发生了质变。
雅列斯托告知父亲,有人传言:神先启示了王,然后启示了先知,最后天生异象,整个王国下起了无形的雪,清洗大地。每个人都要在月末向神献上祭品。
“什么,神分明让我们不再牲祭,他们反而要违背神谕?!”
亚尔实在难以想象,他原本以为,即使出现误传和谣言,都不会有人敢糊弄神谕,没想到短短一个月间,逻各斯人们便将神谕的原意曲解。
“父亲,这该怎么办?”
身为祭司的一员,雅列斯托也万分急躁。
而他的弟弟,无忧无虑的戴尔图良在长屋里打着滚,一会滚到雅列斯托的脚下,一会滚到亚尔的脚下,幼小的身体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难看得要命。
听到雅列斯托的话后,亚尔低下头,一手抬着下巴,不由地在长屋中踱步,思索着该如何让神谕准确的流传下去。
戴尔图良翻滚累了,爬到兽皮边上,他满手都是尘土,毫无顾忌地在上面抹来抹去。
雅列斯托看见了,下意识地出声道:
“戴尔图良,不要搞坏兽皮!”
“别吵我,雅列斯托!”戴尔图良吵道,生气地狠狠抹上了一手尘土。
兄弟二人的对话打断了父亲的思路,亚尔转过头,正欲训斥长子,这时,他无意间看见戴尔图良在兽皮上抹下的尘土。
原本干净的兽皮抹上尘土,多了一抹异色,像是在表达戴尔图良生气的情绪般。
亚尔凝视着这抹异色,原本阻塞的思路瞬间通畅,极富开创性的想法冲出了他的大脑。
尘土…
用…尘土,用…树叶,用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用任何能够留下痕迹的事物,来表达神的启示!
…………
上万年以后,黄金时代的神秘学家们发现逻各斯古王国的遗迹时,
最让他们为之惊叹的,是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精美壁画。
各式各样的壁画将逻各斯人的生活记录下来,隐没在群山密林中,直到被人们从历史中发掘,栩栩如生地向人们讲述起古王国的降生、兴衰、以及覆灭。
而其中最为古老的壁画,
记述了先知站在众人之前,昭告着高山上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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