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切特短暂愣了下，紧接着明白了顾修涯的意思。
是啊，区区伪神降下的大雨，又岂能玷污真神圣徒的身躯呢？
萨切特看向顾修涯，他脸上雨水纵横流淌，他的身体因发冷而打颤，但他的心中却燃起了希望。
“圣徒阁下，如果，如果我愿意信仰顺天，您能拯救我们吗？”
他问。
顾修涯摇头。
萨切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可没等他感到难过，就听到黑发的圣徒开口道：“孩子，你当谨记，神明并不是你的许愿机器，祂不会干涉任何与祂无关之人的命运。”
“顺天只会庇护祂的信徒，也只能庇护祂的信徒。”
“为什么？”
萨切特露出困惑：“您刚才不是说，真神对我们一视同仁吗？既然如此，祂为何只庇护祂的信徒？”
因为他需要你们的信仰，来变成真正的顺天啊。
顾修涯在心里道。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萨切特简直像是命运送给自己的立教之基。
这个懵懂好奇的少年，总是能在不经意间，问出他不方便自己提及，又必须要说的事情。
他笑了下。
“顺天是博爱的，祂平等的爱着世人，祂愿意为任何人提供庇护。但遍布世界的伪神，阻碍了祂的神力降临。”
顾修涯说着，伸手在天空画出了一道弧线。
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绵密的大雨仿佛被刀割开的帘布，竟离奇从中而断，再也无法相连。
“你可以把这条线想象成天堑。”
顾修涯对萨切特道：“伟大的顺天之神高居于意识的深空，那里是凡人无法企及的壮绝神界。祂的力量举世无双，没有任何伪神能独立与之抗衡。”
“因此，为了苟延残喘于凡世，世间所有的伪神联合起来，布下了这道天堑，来阻碍顺天的神力降临。”
“它的作用就像是你眼前这道线，彻底分割了凡尘俗世和神界的连接。”
“只有信仰，也唯有信仰，才能穿透阻隔，连接两界，让顺天之神定位到我，借由我的身躯，终结这场灾难。”
或许是顾修涯一口气说了太多生僻词的缘故，萨切特听得脸色略显迷茫。
好一会，他才似懂非懂的开口道：“所以，您就是神灵的代言人吗？”
“每一位圣徒，都是他所信仰的神灵的代言人。这件事对于伪神也一样。”
顾修涯回答了萨切特的问题，复又对着他眨了眨眼：“但我正好相反。”
最后一句话，顾修涯将声音放得很轻，故意做出了一副【只告诉你一个人】的样子。
但因为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在听他说话的缘故，这句话实际上被周围不少于五個人听到了。
这其中包括了安格列、包括了柴尔德，也包括了马恩，和他那躲在人堆里的女儿。
......正好相反。
马恩缓缓抬头，一双眼睛狂跳不止。
他看着顾修涯的背影，哪怕大雨依旧劈头盖脸的下着，都无法浇灭他内心的颤栗。
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他很想找到一个证据来推翻自己的猜想。
可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堪比巨神般伟岸的身躯，却在以不容辩驳的现实告诉他，他的猜想，有大概率是真的。
——名为顺天的神灵，以圣徒之躯出现在了格兰仕。
噗通。
安格列跪倒在了雨中。
他并没有如马恩一样想这么多，但他对于顾修涯的敬畏却是在场众人中最强的。
因为顾修涯救了他的妻儿。
“伟大的圣徒阁下，我愿意全心全意的侍奉顺天之神。”
旁人永远无法对安格列所经历的事情感同身受。作为父亲，他差点失去了孩子。作为丈夫，他险些失去了妻子。
这是支撑一个中年人，在这个苦难世界上活下去的全部。
她们差点就要永远离开他了。
是圣徒，以无上神力，为他带来了奇迹，改变了一切。
安格列知道，即便自己掏空家里的粮食、布匹，也不足以偿还圣徒阁下的恩情。
他知道，凡俗之物永远不可能让神灵动容，唯有信仰，才是他报答圣徒阁下最好的东西。
虽然在这么多熟人面前向一位年轻人下跪是一件很考验自尊心的事情，但安格列却显得很平静。
一个永远不曾回应过祈祷的泥塑，都能得到无数人的跪拜，凭什么，他不能向真正的圣徒拜倒？
为了面前的圣徒，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尊严。
“伟大的圣徒阁下，请接受我，一个卑微者的祈祷吧。”
安格列趴在了地上，以极尽谦卑的姿势，将双手摊开朝上，匍匐叩首。
大雨将他整个人淋透，让他看起来无比狼狈，可他的动作却做得一丝不苟。
他的的眼神中一片坚定，他以自己所知道的最高礼节向顾修涯叩拜，向顾修涯表示尊敬、感激。
顾修涯心念一动。
下一刻，所有人都愕然发现，随着安格列跪倒在地，向面前的圣徒叩首......那漫天的雨滴竟主动避开了他的身躯，向两边划落，为他留出了一片无雨之地。
顾修涯的声音在雨中回荡。
“顺天接纳了你，我的子民。”
安格列没有说话，只是头却越发的低了。
噗通。
又是一个人跪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眨眼间，周围上百名格兰仕人，就在安格列的带领下，乌泱泱跪了一地。
只有马恩还硬撑着站在雨中，不愿就这么屈服。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心里以为和他一样对天父抱有忠贞信仰的女儿，早已先于他一步，跪倒在了人群中。
顾修涯眼神平静，对此不见丝毫意外。
在18世纪传教为什么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归根结缔，还是因为奖励机制的延迟效应，极大影响了信徒们的信仰动力。
天父教的盘子太大，即便天父愿意回应信徒们的祈祷，也顾不上这么多人。总有一部分人是注定要被冷落的，偏僻的、价值较低的地方自然是首选。
而祈祷换不来回应就会让信徒们失望，一次还好，次次如此，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坚持下去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到底是坚持本身信仰，期待可能的奇迹出现、还是改变信仰直接获得奇迹的青睐......但凡不是个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愿意信仰顺天！”
“还有我！”
“我也是！”
“伟大的顺天圣徒阁下，我们都愿意信仰您，请您让大雨停下吧！”
于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在场所有格兰仕人，都低下了头，向顾修涯拜倒。
顾修涯轻声开口。
“神，准许了你们的恳求。”
他抬起手，指向夜空。
所有人都随着他的动作抬起了头。
一秒，两秒......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突然，天空中闪过一道霹雳。
雷光横飞而过，正中黑云！
紧接着，大雨骤停！
云层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极快散去，繁星和月亮再度显现，撒落满地微茫。
人群短暂安静了片刻，继而爆发出欢呼。
所有人都在为灾难的离去而狂喜。
但就在这时，顾修涯却再度开口道。
“灾难还没有结束。”
欢呼声陡然凝滞，众人脸上残留着喜悦神色，笑容僵在了脸上。
“为什么？”
萨切特转过头，最先忍不住发问：“雨不是停了吗？”
因为顾修涯这次转变了说法的缘故，众人并不知道大雨会分两次落下。
“只是暂时停了。”
顾修涯轻声道：“伪神的目的很明确，祂要让格兰仕陷入泽国，祂要你们死在祂的神罚之下，以此来满足祂的某种诉求。”
“我不知道祂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但顺天的启示带给了我一些明悟......或许，促使祂降下大雨的原因，和你们的身份有关。”
萨切特愣了下。
他抬头看向顾修涯，看着眼前那双澄澈漆黑的眼眸，隐约感觉到圣徒阁下的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难得沉默了下去，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顾修涯没有专注观察萨切特的表情变化，他环视周遭，目光扫过眼前众人。
“你们现在看到的，是我以顺天的神力为你们缔造的奇迹，但因为你们的信仰太过薄弱，伟大如顺天也无法降下太强的力量。”
“想要彻底终结这场苦难的办法只有一个。”
“向顺天祈祷吧，虔诚的相信祂的存在，虔诚的向祂献出你们的信仰，只要你们的信仰够坚定，苦难就一定会结束！”
“这是顺天的承诺。”
顾修涯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他极尽笃定的语气让慌乱的人群稍微镇定了一些。
“圣徒阁下，我有一个问题。”
人群中有人举手，问道：“如果神灵降下的力量和信仰有关，那么，是不是人数越多，祂能降下的力量就越大？”
顾修涯转头看了眼，发现说话的是柴尔德。
他点点头：“没错。”
“那如果，如果所有格兰仕人都信仰顺天之神，我们是不是一定可以得救？”
顾修涯再度点头：“没错。”
“我明白了。”
柴尔德知道自己抓住了关键。
他瞥了眼旁边因为顾修涯的话陷入失神状态的马恩，深吸一口气，转身开口道：“各位！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确了，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
“要么信仰顺天获得拯救，要么，就只能守着天父等死。”
“我本人是不排斥天父教和马恩神父的。但很显然，他和他的神并没有顺天之神这么仁慈，祂吝啬自己的神力，甚至不愿意对我们这些曾经日夜向他祈祷的信徒，施以援手。”
“这样的神明，就是伪神！祂不配得到我们的信仰！”
“去吧，去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们正在家中的亲人朋友！告诉他们，天父已被莪们唾弃。只有顺天，唯有顺天，才能拯救我们！”
“这不光是为了你们自己，也是为了整个格兰仕！我们要用信仰创造一个奇迹，狠狠给那该死的伪神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们要让那该死的东西知道，格兰仕人，永远不会向命运屈服！”
“永不屈服！！！”
柴尔德挥舞着手臂，高喊。
他的内心远没有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慷慨激昂，但他极富煽动性的话语，却打动了在场不少人。
人们跟着他高喊，因齐声高呼获得了勇气，很快便有人率先动身回家，准备向家人朋友宣讲来自顺天的福音。
柴尔德见状，转头对顾修涯鞠了一躬，道：“阁下，我想顺天之神马上就能再收获一批虔诚的信徒了......关于这场灾难，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吗？”
顾修涯为柴尔德的表现而感慨。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求生的意志让书记官先生展现出了从未展现过的领导力，也大大减少了他的工作。
“转移财产粮食，将人们安置到高处。”
顾修涯做出了和上一次类似的安排，不同的是，他没有再让居民们离开城镇躲避大雨。
因为已经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了。
现在的他，拥有保护所有人的能力。
那个曾在大雨中造成十数人溺亡的圣徒，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算不上任何麻烦。
他要让所有人亲眼看到大雨的可怕，再亲眼见证灾难在顺天之神的伟力下消弭。
这是让信仰变得更加忠贞的不二选择。
......
午夜一点五十二分。
距离第二场降雨还剩不到十分钟。
在柴尔德等人的指挥下，灾前准备工作于紧赶慢赶中，掐着点完成。
老弱妇幼被转移到了较高的地理位置进行安置，粮食等重要物资也得到了妥善保存。
在完成了所有准备后，之前队伍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家中，选择在灾难来临前陪着自己的家人。
只有安格列、柴尔德等少数几人跟着顾修涯来到了城墙上。
顾修涯站在城墙上，举目望去，看到每一处点着油灯的窗户旁，都有三三俩俩的人站着。
他们双手紧握，闭目喃喃低语，在向伟大的顺天之神祈祷。
受此情形感染，安格列等人也默默跟着照做，低声祈祷起来。
只有柴尔德还记得自己的工作。他抓紧时间汇报了下目前的情况，提及在准备工作中，马修斯曾试图趁乱逃跑，但最终却连城门口都没出去，就被人堵在了街上。
眼见无论可逃，马修斯又主动表示愿意提供府邸，作为安置老弱妇幼的地方。但最终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接受来自恶魔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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