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涯回过神来,低头看去,就见到之前那位身着玄色华贵大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来到自己跟前。
他以极为谦卑的姿态,躬身伏地,对着顾修涯行礼,身后是数十位同样趴在地上的兵卒。
顾修涯注意到了这些人摆放在手边的武器,磨得噌亮的长戟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寒光。
他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这些人恐怕不是专程过来和他见礼的。
这些人之前的主动俯首,多半只是为了麻痹他,后面发现他站在原地发呆后,就趁机摸了过来,准备发动偷袭。
至于最终为何没有这么做......顾修涯猜测,多半是他刚才不经意真元外放,神异外露,吓到了这些人,让这些人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这也正常。毕竟,单纯血肉之躯构成的巨人,便是再高再壮,也能被兵戈所伤,只要人够多,未必不能将之拿下。
可若是巨人还能召唤神火,覆盖身躯,那就不是凡人能够抵挡的了。
但凡脑子正常的人,在见到刚才那一幕后,都得好好想想,是否还要继续铤而走险。
顾修涯注意到,不少低着头的兵卒,脸上都残留着紧张和忐忑,明显是担心被他察觉出端倪,引来报复。
顾修涯并没有主动拆穿这些人的打算,这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他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微微垂头,目光扫过面前的中年男子,开口道。
“你叫张顺?”
“是。”
中年人趴在地上,老实应声。
“如今是何年月?”
“好叫仙长得知,今年乃是仙历六百八十五年,五月七日。”
六百八十五年......已经过了三百年了么......
他想着,又听张顺道:“仙长,张顺斗胆一问,不知仙长师从何人、仙乡何处?我这悬山城已经数百年没有过仙师大驾光临了,我本以为这世上修士皆尽坐化,没想到......居然叫我遇上了归元教的仙师,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嗯?”
顾修涯微微挑眉:“你听说过归元教?”
“岂止是听说,算起来,我和仙长,还有几分同门情谊在呢。”
张顺道:“我等悬山城子民,历来仰慕仙道。每逢年关将近,这城中百姓,都会将适龄子女送入仙山,以期能搏个仙缘。我张家也不例外......仙山倒塌之前,我家中老祖,便曾有幸入了归元教。添为八首真人座下,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玄字辈的?
顾修涯来了一丝兴趣,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人,叫什么?”
“回禀仙长,家祖俗名张志,后得八首真人赐一‘宫&字,至此,便叫做玄宫了。”
“玄宫......”
顾修涯突然有些感慨。
他没想到,会在张顺口中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
时过境迁,世事难料。
不久前还曾在他面前意气风发的玄宫,转眼便成了玄真手下的一具尸体不说,连孙子的孙子,都这么大了。
三百年,真的太久了。
师兄啊师兄,不知道,你在畅想拿着五胎化龙法成仙作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未来会是现在这個样子?
“仙长听说过家祖?”
许是顾修涯的异样语气,叫张顺察觉出了端倪,这位一直低着头的悬山城城主,此刻忍不住抬起头来,主动问道。
顾修涯闻言,收回思绪,微微颔首,道:“他是我的师兄。”
“?!!”
张顺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回答。
他心里惊疑不定,一时声音都有些变形:“仙长,您,此话当真?!!”
顾修涯没有说话。
他抬脚向前,越过一众匍匐在地的兵卒,朝城门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引得地面微微震颤。
微风荡漾,传来他低沉如雷鸣的声音。
“玄宫的真身,是紫色的。”
张顺眼神狂跳。
他曾在家史上,看到过不少关于玄宫老祖的描述。
作为张家唯一一位入了仙道的先祖,子孙们对于玄宫的记录可谓细致入微,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张用以祭拜的真身显化图。
紫色,和张顺记忆中那副图案的颜色,完全吻合!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说出这点,张顺可能还会怀疑对方是恰巧得知了这个消息,跑来诈自己。
但顾修涯是一位修士,并且还是一位掌握着痴愚地蟒外丹的归元教修士。更是三百年来唯一莅临悬山城的修士。
这样一位仙师,没有理由来骗他。
张顺想到这,心头一时冷汗连连。
三百年前的大修士啊,这样的人物,若是真的发起火来,恐怕悬山城精锐尽出,也伤不了对方一根毫毛!
还好,还好刚才及时收了手......
这一刻,张顺心里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之前之所以敢铤而走险,试图偷袭顾修涯。是因为他发现,顾修涯变大后的身躯,虽然气力惊人,却依旧保留了人形,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属于痴愚地蟒的特征。
这在记录上,是典型的、孵胎期修士才有缺陷。
但现在,在得知对方居然和自家师祖是同一时期的修士后,张顺就不敢这么想了。
整整三百年,能躲过天地大劫活到现在,便是块顽石,也足够修炼成仙了!
这样一位修士,不可能还是孵胎期!
在张顺看来,顾修涯多半是在三百年前就闭关了,因此侥幸躲过了天地大劫。
如今破关而出,发觉天地大变,便寻着凡人踪迹,找到了悬山城附近,想要通过历史记载,了解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结合之前苏同煜的禀告,得出的结论。
想到这,张顺不免怀疑,顾修涯是不是有什么扮猪吃虎的恶趣味,所以才故意示人以弱,试图引他们上当,然后好将他们狠狠收拾一番。
......怪不得有记载说,归元教中修士要么痴愚浑噩,要么脑回路清奇,思维异于常人,瞧这位仙师的架势,还真是如此啊。
张顺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提了个醒,他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管对方的要求有多无礼,也要想方设法办好。
这不仅是为了不给对方发难的由头,也是为了,抓住这次机缘。
三百年前的大修士啊,还和自家祖上有旧,这样的人物,哪怕是从指甲缝里漏出点东西,都够他受用一生了!
此乃悬山城崛起之机矣!
张顺越想越是激动,连忙喊道:“仙师稍待,且让某为仙师引路!”
说罢,他毫无形象的提起大袍,急不可耐的飞奔而出,追向了顾修涯。
余下一地兵卒见状,对视两眼,赶紧跟了上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门。
张顺走在前面,做鞍前马后之态,一脸殷勤的为顾修涯指路:“仙长,循此路向前,约行八百步,便是城主府了......”
顾修涯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抬头看了眼面前的长街。
和在山上时看到的不同,近距离下的悬山城显得并不光鲜。
青石铺就的长街上流淌着泥水,左右民舍低矮脏乱,泔水、夜香就堂而皇之的摆在街边上,行道上还能看到马匹留下的粪便。
居民们的衣着打扮乏善可陈,没有丝毫人文特点,大多是麻布或葛布一类的质地,长度只能说勉强蔽体,不少人甚至蓬头垢面,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洗澡了。
长街尽头的城主府要稍微好些,算是整座城里为数不多高度超过六米的光鲜建筑,但也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高大的门头上原本浮雕着两条金龙,如今金漆掉了大半,龙身也被腐蚀得发黑,只剩依稀可见的一鳞半爪。
衣着和建筑往往是最能体现一个地区发展程度的东西,人只有在不需要担心食物来源的前提下,才会有精力去改善居住环境、关心自己的外在面貌。
顾修涯注意到,人群中的青壮比例并不低,基本上每三个居民中,就有一青壮男子,这说明并不是劳动力缺失导致了这些人的生活条件低下。
......难道天地之力的消失,还影响了土地产出?
顾修涯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一时间眉头微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代表天地之力曾深度参与到了整个星球的物质循环之中,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就相当可怕了。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顾修涯挥去了心头的阴霾。
他微微转头,目光划过眼前众人,注意到不少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惊骇,脸上满是敬畏有加的惶恐表情。
但也有少部分人神色警惕,隐有敌意。只是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便低头将情绪隐藏了起来。
顾修涯对此并不意外,他刚才表现出的实力,虽然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非常强悍,但远远谈不上无敌。因此有人敢于反抗,也不奇怪。
但顾修涯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真正发生。
他的目的是揭开历史谜题,获悉真相,并试图从中攉取更多的好处,而不是为了来和一群普通人好勇斗狠,单方面屠杀。
欺负这些弱小无知的凡人,对他来说没有丝毫成就感。
毕竟,他也曾是弱小的。
顾修涯抬头打量了下门洞内部,决定趁着太阳被遮蔽的机会,试着变化一次真身。
这既是为了震慑悬山城中的凡人,避免无意义的麻烦,也是为了满足他自身的好奇心,验证自己的实力。
心念转动间,顾修涯开口道:“张城主,你还记得玄宫师兄的真身是何模样吗?”
“当不得仙师这声城主,且唤卑下名字即可。”
张顺微微躬身,连称不敢,说话间瞥了眼顾修涯的身躯,又道:“家祖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某对其的了解,全赖家谱记载。其中虽有一副画像,但经年累月下来,也有些模糊了,所以只知一鳞半甲,未有幸得见全貌。”
“没关系,记得大概就好。”
顾修涯淡淡道:“你且看看,我这真身比之师兄,孰强孰弱?”
话音落下。
顾修涯心念一动,一身真元顿时随念而起,自四肢百骸涌入心口。
刹那间,痴愚地蟒无声显现于胸膛,首尾相连,绕周而转。
淡蓝色的真元仿佛黑洞下的光线,化为丝丝缕缕的线条尽数没入蛇躯。当最后一缕真元被吸纳的瞬间,痴愚地蟒的躯体突然散发出荧光,缓缓崩解为无数殷红光斑,没入血肉。
这一切说来繁复,其实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顾修涯感觉到身体在震颤,血肉中仿佛有无穷力量涌现,那力量以势不可挡的狂猛姿态迅速突破了基因的封锁,为孱弱人体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张顺在一旁张大了嘴。
他看到顾修涯原本八尺多的身高突然暴涨,眨眼便超过了一丈,脑袋几乎顶到门洞壁上。那本就庞大的身躯更是如同充气一样,化为了一尊堪铁塔般的恐怖巨物。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对方身上那些突然出现的东西。
张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那东西像是树木的根茎,长满了根须一样的绒毛,却如同蚯蚓一样扭来动去,它们自巨人的血肉中涌出,随着身躯向四面八方蔓延,相互虬结缠绕,眨眼便组成了一副好似藤甲般的狰狞造物,将巨人彻底包裹在内。
紧接着,张顺看到藤甲上微微发光,细密的孢子逐渐浮现,丝网般的真菌植物随之生出,于匍匐涌动间跃上巨人的脸庞,化为一副面甲将其包裹,只余一双泛着异彩的眼眸。
张顺眼神狂跳,他记得家谱中对于玄宫老祖真身的描述,是高八尺,形似蛇人,鳞甲附体,体态狰狞。
他原本以为那样的形态就足够可怕了,可现在,看着面前这尊堪比天神的造物,他才知道,原来真身和真身之间,亦有不啻天渊之别!
这果然是个积年的老怪物!
张顺不免再次为自己刚才选择放弃偷袭对方,而感到庆幸。
他想着,正欲拍上几句马屁,让面前这位大能收了神通,结果还没开口,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嘶吼。
张顺于紧张中抬头,突然发现面前的巨人不知何时低下了头来。
对方那宽阔的脊背微微弯曲,一身藤甲被紧绷的肌肉顶得咔咔作响,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正压抑着某种剧烈的痛苦。
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到巨人的脊背上的藤甲咔嚓一声裂开,血肉鼓起一个大包,左突右冲,好似有某种东西即将破体而出。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