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涯没有想到,曾在他面前表现得无比怯懦的老牧师,居然在这一刻显露出远超常人的豁达。
“......不再考虑一下么?我可以承诺,你很快就可以站在阳光下,和我同享顺天的荣耀。”
“你将获得超越无数人的权势,你将获得享用不尽的财富,只要我在,只要我还在,你就是顺天教此世的代言人!”
法比安没有说话。
面对这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巨大回报,他只是哂然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刻,顾修涯突然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真的累了。
数百年的兄终弟及,为乔纳斯家族带来了太多的苦难。
无数个日夜的期待和守望,于今日终得一见。那一刻,支撑法比安活下去的信念,或许,也随之不在了。
即便现在强硬将其救下,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浑浑噩噩的老朽灵魂罢了。
死亡,对这样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
顾修涯叹了口气。
在叹息中,他对着自己最为虔诚的信徒,说出了那句最初的圣喻。
“神,准许了你的恳求。”
顾修涯伸出两指,点向法比安眉间。
法比安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将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
他苍老的面庞露出淡淡笑容,以一种极为虔诚的姿态,缓缓抬起额头,主动与手指相碰。
一瞬间,他的胸膛上划过一道巨大血肉痕迹,分体在近在咫尺的召唤中迅速回应,化为亢长热流,归于脊椎。
顾修涯感觉到一阵源自痴愚地蟒的雀跃,那种情绪是那样的强烈,却无法为他低沉的内心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低下头,看见法比安浑身僵直,倒在了自己怀中。
分体的离开,让法比安迅速开始衰老。他原本花白的头发眨眼间变得雪白一片,沟壑纵横的脸上皮肉垂落,仿佛融化的蜡像,拉得老长。
“圣,圣徒阁下。”
突然,法比安嘴唇微动,发出了微如蚊呐的声音。
顾修涯低下头:“你说。”
法比安看着顾修涯,目光渐渐变得涣散,嘴里发出沉重的喘息。
好一会,他才提起最后的力气,颤抖着轻声道:“......我其实,不后悔成为缄密人。”
“我只是,想父亲了......”
阳光从窗户投入,照在法比安缓缓合拢的双眼上。
在午后温暖阳光的抚慰下,这位顺天教最后的缄密人,带着解脱的微笑,于他所信仰的圣徒怀中……悄然逝世。
一切因信仰而生,最终亦因信仰而陨。
仿佛一场命中注定的循环。
......
顾修涯感到一阵沉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口上。
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他身上,两辈子的人生让他远比常人更加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在绝大多是时候他都是冷静的。以至于冷静到有些无情。
但现在,看着失去生命的法比安,看着这个为他付出一生、一辈子都处于惶恐畏惧之中的虔信徒,顾修涯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
他将历史当做一场可以随时存档重来的游戏,以率性肆意的态度为其添加自身的意志,殊不知他的每一个行为,每一句话,都将改写无数人的命运。
他只记得了自己的目的,一心想着获取力量,却忽略了那些为贯彻他的意志,而付出生命的信徒。
马恩、安格列、萨切特、法比安......每一个名字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们抱着对未来的期盼,对自身使命的认同,对教派理念的笃信,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他隐姓埋名,为他奋斗终生。
可换来的结果,却是淹没于历史。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所坚守的一切,不过是某人为了谋求力量,杜撰出来鼓舞人心的虚假口号。
顾修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自私,这些人本可以活得更好,就因为他的敝帚自珍,让原本该保护他们的力量,尘封于教典,不见天日。
时间不是他手中的玩具,历史也非仅存于纸上的单薄文字。
他如今享有的太浩之力并非凭空得来,而是无数人以血肉铸就,以信念浇灌,在难以想象的苦难与煎熬中,结出的璀璨果实。
他应当为这些人做些什么。
这些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身忠诚的格兰仕人,有资格获得他的恩赐。
法比安死于现实,他无法改变这份悲剧。但马恩等人属于历史,他有能力让他们过得更好。
顾修涯决定在下一次重启后修改教典,为他的信徒们留下一份可以保全自身的力量。
这样做的目的不单是为了弥补亏欠,亦是为了坚守他已经日渐淡漠的人性。
情感是理智的敌人,却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美好特质。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混乱和扭曲就主导了他的生活,为了抵御这份人类难以承受的折磨,他强迫自己时刻保持冷静,维系理智,为此几乎摒弃了一切心理上的冲动。
但一个人如果完全没有了感情,他真的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顾修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实上现在的他也没有资格去想这个问题。
为了活下去他需要抓住一切力量,而所有的力量都同时伴随强烈的污染特质。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如此荒诞而可笑,甚至不给人选择的机会。
他左右不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能尽量延缓那一天的到来。
情感,是他抵御侵蚀、维持人性的最后屏障。
在非必要的时间段内,他愿意为此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当然,前提是不会影响到他的安全。
顾修涯并不打算和信徒们分享太浩之力,这次的结果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计划是相对正确的,源自另一个世界的文字让神秘界束手无策,是非常有效的保密手段。
顾修涯不希望太浩之力被过度使用,这很可能给他带来一些预想不到的麻烦。
意识态的力量太容易被各种未知因素污染,只有独属一人才是最安全的。
最好的办法是加一段传说,造就另一位意识态的圣灵,来满足信徒们的需求。让二者各自独立,互不干扰。
但这样做也有另外的麻烦。
太浩之力的诞生,源于无数信徒的虔信。
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哪怕太浩之力从未降临过,身处苦难的信徒们依旧对其抱有期盼,也只能对其抱有期盼。
一旦有了呼之即应的力量,信徒们怕是很难再有这样的虔诚,去相信一个对自己不管不问的神灵了。
想要将二者维持在一个合适的平衡点上,尚需更细致的计划和思考。
顾修涯心念转动,没有再细想。
周围的动静逐渐变得嘈杂,求救声、哭喊声、伴随调查员们的急促脚步,彰显着麻烦即将到来。
顾修涯犹豫了下,伸手在法比安额头拂过,热流涌动间,老牧师犹如一副沙画,化为尘埃消散。
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结果就在他起身的瞬间。
脊柱像是受到挤压的玻璃,伴随嘎嘣一声脆响,突然自肋后裂开!
腰部之下的躯体瞬间失去神经感应!
顾修涯踉跄了一下,抓着旁边的钢架跌坐在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浑身不住发抖。
而更让他惊恐的是,在背部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中,那个一直安静待在他脊椎上的诡异怪物......
居然,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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