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攻,便是守

  陈拙心道果然。

  此人亦如那陈少白一般,曾赴日留学,亦是“tong盟会”的成员;当年香江孙先生除了会见各省代表,亦有不少于各方奔走的有志之士参加,此人便在其中。

  霍元甲也提起过,昔年津门来了位俄国大力士,那红毛鬼号称‘打遍中国无敌手’,嘲笑国人是东亚病夫,他闻迅迎战,而从中出力奔走最多的,便是这位农先生。

  四目相对,农劲荪眼神热切,似有太多话想说,只是看了看满座的各路人物,又见霍元甲眼神示意,却是又坐了回去。

  眼下清廷未亡,且是在北方,尽管所聚之人皆为武门高手、江湖好手,然需要顾及的却是颇多,稍有不慎,恐招大祸。

  这也是陈拙为什么先不急着发展势力,只吸纳武林门派的缘故,南边倒也罢了,李玉堂那些大商人多是在香江,少有后顾之忧,但北边若是势头太大,他虽不惧,但底下这些人保不准就得被牵连遭殃。

  陈拙略一颔首,已算回礼,然后接了先前的话茬,语重心长地道:“诸位得明白,传拳不光只是传拳,不是为了扬名,需得真心实意……”

  他起身踱步一转,负手瞧着面前的大旗,背向众人,“如今功夫没落,武学千年转眼似云烟消散的事儿咱们还见得少了?当年洋人入京的场面才过去多久,那枪炮过处,万般皆成残灰,又能剩下多少?诸位不会都忘了吧?你们只当是结束了?就能安心了?”

  “清廷积弱已久,主权丧失,如今这神州大地,就是那些外敌眼中的肥肉,若咱们还守着老规矩,守着那些旧东西不知变通,将来或许用不了多久,可就不是什么洋人入京了,而是……亡国灭种。”

  满座所有人起初还因那“北拳南传”的话而振奋莫名,不少人抱着扬名立万的心思,可再听陈拙这句话,却是一个激灵,冒了一身的冷汗。

  “陈爷,您这番话会不会有些耸人听闻了?”

  有人期期艾艾试探着问。

  “当年洋人攻陷津门,杀入京城,那尸坑可是挖了不少,你们若是觉得日子舒坦了几天,就能忘了那些血海深仇、莫大耻辱,不妨去翻翻看,大抵还能翻出不少白骨,听两声鬼哭。”

  忽听冷哼,开口的是尚云祥。

  这可是跟着李存义和义和团从津门生生杀出来的,城破惨状,横尸遍地的场面早已毕生难忘,更是其平生大恨。

  方天亦是赤红着两眼,目含热泪地道:“国仇家恨,清廷能忘,咱们不能忘,洋玩意儿虽说新鲜,但他娘的不该是如今这样,占着咱们的地方,欺辱咱们的同胞,践踏咱们的尊严,都是人,就该站直了说话,狼子野心的畜生,就该赶出去。”

  陈拙忽然怅然说道:“我师父王五说过,功夫说到底是攻守之道,但他只传了我‘守’字真意,却未传‘攻’字是何意。”

  他言语莫名,话锋互转,嗓音渐渐重了几分,口中如嚼金铁,转颈回望众人,眼神幽幽,“但我如今已是明悟,非是他未传,而是已经传了……攻,便是守!”

  “但攻非是不杀,而是强到即便不杀,亦可置于无敌之境,无人敢攻。武人之攻在于拳脚,而国家之攻,便是强大,如何强大?”

  “民强则国强!”

  几字言语,虽轻虽缓,缺如大石坠地,铁撞铜钟,在众人耳边响起,扎根于心,似烈火于胸腹升腾,如雷霆于脑海炸裂,听的所有人愣在当场。

  但片刻过后。

  众人却是坐不住了,只觉浑身血液沸腾,红了双眼,起身似是欲要一舒胸中之意气。

  “这话说的在理儿!”

  “陈爷这番话当浮一大白啊!”

  “老子这半辈子算是白活了,过往打打杀杀竟觉是小打小闹。”

  ……

  “说得好!”

  忽听有人沉声喝彩,大步而入。

  “敢问,陈先生以为如何能使民强?莫不是空口白话,只知撑自己的脸面?”

  这人甫一进来,便是目光灼灼的望向陈拙,满是严肃,又有希冀,似是等待下文,想要一听为快。

  此人是个十分年轻的生面孔,相貌堂堂,然头上无辫,顶着一头干练的短发,一身黑色洋装,落在一群老江湖里算是鹤立鸡群。

  陈拙转过身,灯影下的身骨半明半暗,耷拉的眼皮倏然一抬,已眯眼瞧了过去……

  这人不但留过洋,身骨也比农劲荪要壮硕结实的的多,俨然通晓拳脚,但面对已凝出“无物不杀”之念的陈拙,即使陈拙未动杀念,仍然嘴唇发白胸口发闷。

  哪想此人胆气十足,淡淡一笑,竟从怀里拿出个巴掌大小的银制西洋酒壶,自己先仰头猛饮了个干净,一张白脸眨眼涌上一层气血,红的似是涂了一层朱漆,然后又瞪了回来。

  “我酒已饮,尚缺你那强民之言下酒,还不速速讲来!”

  底下在座的众人原本见其轻佻张狂,言语竟敢这般肆无忌惮,俱是眼神不善,可观其饮酒狂笑和无所畏惧的言谈,又都心生惊奇,佩服其胆气过人,是血性男儿。

  陈拙眸光一敛,朝门口欲要跟进抓人的侍者使了个眼神,而后垂着眼皮,脸上复归平静,端起茶杯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口,然后才语出惊人地道:“清廷积弱,百姓受苦,盖因这封建王朝所生的奴化思想,逆来顺受,不知自强。”

  哗……

  此言不可谓不惊人。

  楼外不知不觉已是有不少武门高手守着楼梯入口,警惕起来。

  “我只问伱如何强民!”

  那人步步紧逼,瞪着双眼。

  陈拙回道:“陈某武夫一个,文人那般大道理我不懂,也说不出来,但功夫所练,乃攻守转变之法,以弱胜强之技,亦可为‘自强’之技;壮其筋骨,强其精神,凝一口心气;若一人吞吐此气,可杀人于方寸之间,令敌血溅五步,舒尽胸意,展尽愁眉,这便是一人之自强;倘若有万人自强、十万自强、百万人自强,连成一气,吞吐间便能叫那风云色变,改天换地……”

  他说完又望向那满座众人,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不少人早已听的头皮发麻,口舌难言,然浑身却在不住颤栗。

  “北拳南传,不光是为了消除南北隔阂,也是为了传下这口心气,令那不强之人自强,逆来顺受之人可昂首挺胸,扬眉吐气;须知一人之强放大了瞧,国与国之间,难敌一颗弹丸,微不足道,唯有国强,不惧外敌,吾等才算真无敌……”

  “千古无同局,一直守着老规矩可不成,诸位,为了这家国天下,可愿赴那人间沙场啊?”

  “大丈夫,当如是也!”

  那饮酒喝问之人突然大吼一声,双眼通红,死死瞪着陈拙,可忽然又抱拳弯腰郑重施了一礼。

  “叶云表,见过陈大侠!”

  有位武门宿老缓缓起身,长叹一声,“老夫今日闻听陈盟主所言,方才知晓空负半生岁月。北拳南传,还望予我一位名额,我这一脉虽向来单传,然既是为了家国天下,老夫即便年纪老迈,也愿再赴人间沙场,哪怕客死他乡,亦是无怨!”

  “哎呀,刘老,您都快九十的岁数了,这种出风头的事儿还是留给我们吧。”

  另一年轻人却是跟着站起,言语调笑,然神情郑重。

  “原本只是想凑个热闹,没想到自己搭进去了……陈盟主,就算没咱的名额,小子我亦是打算去南边闯闯。”

  满座众人,互望一眼,一个接一个起身,眨眼已是尽皆直立,神色郑重,却是对着陈拙抱拳喝道:“神州弟子,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这便是答案。

  陈拙眼神有些恍惚,回礼敬之。

  “那便拜托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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